猛烈的谴责!把海狼的灵魂拽出来示众。他向上天呼吁,对那灵魂予以雷电般的诅咒。他用严厉的诅咒,令那灵魂灰溜溜,那诅咒带着中世纪天主教逐出教门的气势。他像是上帝,降下天谴,跃上一个又一个义正辞严的巅峰。可转眼间,又由于疲乏至极,胡言乱语,满口脏话,不堪入耳。
他的愤怒进入疯狂,嘴边白沫直流。他骂得哽住了,喉咙里咯咯直响,言语不清,而自始至终,海狼仿佛沉醉于好奇之中,而忘掉一切。他不露声色,一只手支着脸,盯着他。这个发酵生命的狂放,这个活跃物质的挑衅,令他激动,令他迷醉,令他有趣。
每个人都等着他扑向那小青年,把他揍扁,可他没动。雪茄熄灭了,他仍一言不发,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里奇骂了个痛快,愤怒已没威力。
“猪猡!猪猡!猪猡!”他吼着,“怎么不下来杀了我,你这个杀人犯?你做得到!老子不怕!没人敢拦你!死了比不死不活爽快。动手吧!你这个胆小鬼!来杀吧!”
“抹给你吃”反常地溜进“戏台”。他一直躲在厨房门口听着,此刻他窜出来,装作往海里扔垃圾,却显然是想观赏屠杀。他冲海狼媚笑着,海狼好像没看见他,可那饭袋显然昏了头,居然转身对里奇说:
“这话难听!”
里奇的愤怒显示威力了,终于有个“出气包”过来了;饭袋今天又是第一次没有带刀出门。饭袋的话刚一出口,便被里奇打倒在地。他三次爬起来,想逃回厨房,三次被击倒。
“天啊!”他叫道,“救命!救命!求求弄走他!”
惊悚剧大幕落下,搞笑剧掀开了红盖头。新口味的菜端上来,猎手们咧开嘴,大笑了。这时,水手们也已蜂拥到后舱,哄笑着,看那饭袋挨揍。连我心底也涌上快意。这顿痛打叫我爽透了。尽管这跟暴打钟生差不多同样厉害,但海狼不露声色,连姿势也没动。只是极好奇地瞅着下面——为了他那套实用哲学,却也好像在观测着生命的表演和活动,希望能探求生命的方方面面,从生命最剧烈的悸动看出他此刻还没有发现的新东西——那东西仿佛是生命殿堂的钥匙,可以一窥堂奥。
一顿痛扁!跟钟生挨揍差不多。饭袋四处逃命,想躲避里奇,但没用。他想往舱房里躲,但不行。他被打倒在地,向舱房滚去,向舱房爬去,向舱房倒去,但飞来一拳又一拳,打得他天旋地转。他像毽子一样,被踢来踢去,像钟生一样,无助地倒在甲板上了,被乱打乱踢。没人管,里奇完全可以打死他,但他恶气已出,便转身离开地上的人,走了。那人像个哈巴狗一样,呜呜汪汪地哭叫着。
但这两场打斗,只不过是举行乱战的开幕式。下午,老烟枪跟亨德森又干起来,“狗窝”里响起一排枪声。另外四个猎手慌成一团,蹿上甲板。一股黑烟从升降梯口腾起,辛辣呛鼻,海狼从浓烟里跳进去。拳头和乱步声传进我们的耳朵,两人都受了伤。海狼正在揍那两人,因为他们不服从命令,狩猎还没开始,就打伤了自己。实际上,他俩都受了重伤。他在揍了他们之后,又给他们动手术,治伤,像外科医生那样,只是大刀阔斧得多。他探测着子弹打成的伤口,清洗了创面,我给他当助手。那两人痛苦地接受狼式外科手术,没有麻醉,只靠一大杯烈性威士忌挺着。
然后,水手舱又发生群殴。是钟生挨揍引发的。从喧闹声和受伤者来看,显然一派把另一派打得稀里哗啦。
再接着,约翰森跟拉提莫展开对攻。拉提莫是个山姆大叔样的瘦猎手。起因是拉提莫谈到大副睡觉后的鼾声。大副虽然挨了揍,全“狗窝”后半夜仍然没睡着。因为大副进入梦乡后,开始梦游激战。
我呢,和梦魔在梦里梦外缠斗着。一整天就是一场噩梦。暴力纷至沓来。勃发的激情和嗜血的残暴迫使人们投入残杀,奋力打死、打残对手。神经为之震撼,心灵为之震惊。我上船前对人的兽性体验甚少。我只对生命中智力的各方面有所涉猎。我体验过暴力,但那只是语词的暴力——福罗沙的“讽世投枪”,比坯闹俱乐部票友们的“警句匕首”和“俏皮话群殴”,还加上大学时一帮教授的“演讲机关枪”。
够啦,登峰造极了,以杀肉放血来泄愤,我还是初次见到。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梦魔死死地缠住我。人家叫我“玉面娇娃”凡.伟登是有道理的。先前,我远离了现实生活。我尖刻地嘲笑自己,似乎发现用海狼的“绝望哲学”解释世界要比用我的“希望哲学”更切合实际。
想到这里,我惊跳起来。暴力纷纷降临,我跟着堕落。生命的美好光明将会摧毁。我的理智警示我,“抹给你吃”挨揍是错误的,但即使下地狱,我也挡不住灵魂的快慰。即使自感罪大恶极——这确实是罪孽,我仍在恍惚中笑得开心。我已不是凡.伟登,我是“书呆子”,三桅船夜叉号上的跑腿小工;海狼是我的船长,“抹给你吃”和其他的人是我的同伙。塑造他们的印模正改造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