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商马第如何否认
宣判的时刻到了。庭长让被告站起来,按照惯例对他说:“您还有什么替自己辩护的话需要补充吗?”
那人立着,一顶破烂不堪的小帽子在手里转动着,好像没有听见庭长在说什么。
庭长把那句话重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那人听见了。他仿佛听懂了庭长的话,如同大梦方醒般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向四面望着:望着听众,望着法警,望着他的律师,望着陪审员,望着整个公堂,把一个硕大的拳头放在他凳前的木栏杆上,还是望着。忽然,他两眼盯住检察官,开始说话了,仿佛是一种物质的爆裂。这些语言仿佛是脱口而出的,似乎每个句子要一齐挤将出来,拉杂、急迫、突兀、紊乱:
“我有以下这些话要说。我是一个造车工人,在巴黎巴陆先生家干活儿,一种辛苦的手艺。露天干活儿,在院子里,只有在好东家的家里干才在棚子里,可不能在有门有窗的棚子里,因为干这种活要占很大的地方,你们懂吧。冬天,每个人都冻得捶自己的胳膊,为了能使自己暖和一些,但东家不允许。因为那会耽误工夫。手里的铁器和地上的冰一样冷。唉,多壮的人也得垮,小伙子也都变成了小老头儿。到40岁便完了。我呢,我那时53岁了,罪受得够多的。人一老就惹人厌恶。人一不再年轻,他们便叫你老冬瓜,老畜生!每天我也只能赚30个苏了,那东家却还在我的年龄上用心思,变着法子少给我的工钱。此外,我从前有个女儿,她终日在河里洗衣服,为了能赚点钱换口饭吃。我们俩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她也真够遭罪的,从早到晚,把半个身子浸在洗衣桶里,不管风吹雨打,结冰时也一样。有的人衣服很少,没多少好换,送来便马上等着拿走。她这样的活儿不接吧,就没有活儿源了。洗衣桶是旧的,四处漏水,弄得她的裙子整天都是湿的。水向裙子里面浸。她在红娃娃洗衣厂里工作过。工厂里的水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洗衣不用水桶,先在龙头下面洗,洗后转身送到槽里去漂净。那是在屋子里干活儿,身上不怎么冷。可是那里面的水汽吓死人,它会弄瞎你的眼睛。她晚上7点钟回来,很快就睡着,累成了那个样,还挨丈夫的打。现在她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过过一天快活的日子。那是一个好姑娘,从不上跳舞会,性子也平和。我记得,一个狂欢节的晚上,8点钟她就睡了,这全是真话,你们去问好了。是呀,问一问!噢,我太笨了!巴黎是个无底洞。什么人还认识商马第伯伯呢?可我说了巴陆先生,为什么不去问他?我告诉了你们,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们还要我做什么。”
这个人说完之后,照旧立着。他的这段慷慨陈词,一派粗野、强硬、嘶哑,态度急躁,鲁莽,但天真。一次,他停下来,向观众中的一个人打招呼。他对着大众信口乱扯,说到态度认真起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像打噎,而且还做个樵夫劈柴的手势。法庭上的人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都笑了起来。他看见大家笑,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大笑起来。
一种悲惨的场面。
庭长是细心周到的,他大声讲了话。
他再次提醒各位陪审员先生,说:“被告认定他在巴陆车匠师傅家里工作过,这我们不用管它了。因为巴陆先生由于亏本而离开,现在下落不明,无从查起。”随后,他转向被告,要他注意听他说的话:“你现在的处境值得慎重考虑,你的嫌疑是重大的,并且后果非常严重。为了你的利益,我有必要提醒你,你要老老实实讲清楚两件事情:第一,您是不是在别红园越墙折过树枝,偷了苹果,就是说,是不是犯过越墙行窃的罪?第二,您是不是那个释放了的苦役犯冉阿让?”
被告听罢摇着头,神气非常自信,好像对问题懂得很透彻也知道如何回答。他张着口,转过去对庭长说:
“首先……”
随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帽子,望了望天花板,没有再说出什么。
“被告,”检察官厉声道,“被告,我提醒你注意。问您的话,您全不回答。您如此慌里慌张,等于不打自招。您明明不是商马第,您利用您母亲的名字做掩护,改叫让·马第,可您根本就是苦役犯冉阿让。你生长在法维洛勒,到过奥弗涅,当过修树枝的工人。你爬过别红园的墙,偷了人家的苹果。各位陪审员先生,对此请加斟酌。”
被告已经坐下,听了检察官的话,他忽地站起来,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