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戴上黑色的帽子,犯人依然无动于衷地站着。旁听席里有个女人看到这可怕的肃穆情景,不禁发出一声惊叫;他猛地抬头望去,仿佛对这种干扰大为恼火一般,然后更加专注地前倾着身子。法官的讲话庄严而感人,判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可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一座大理石雕像。看守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示意他退席,这时,他那张憔悴枯槁的面孔仍旧朝前伸着,下巴低垂,两眼呆滞地望着前方。他傻愣愣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乖乖地跟着走了。
他被押送经过法庭下边的一间石板房屋,那儿有几名犯人在等候提审,另外几个犯人围在一扇面朝院子的栅栏前跟亲友谈话,栅栏外边就是院子了。没有人和费金搭话。当他经过时,犯人纷纷后退,让那班挤在栅栏前边的人将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众人对他的谩骂不堪入耳,还发出尖叫和轻蔑的嘘声。他挥了挥拳头,很想冲他们吐口痰,但几名看守催着他朝前走。他们穿过一段灯光昏暗的阴森甬道,来到了监狱里间。
在这里,看守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通,看他身上是否藏有行刑前先行自裁的工具。这一道仪式进行之后,他被押进一间死刑犯的牢房,独自一人留在那儿。
他在牢门对面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这东西既当椅子又当床凳。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着地面,试图整理一下思绪。过了一会儿,他回忆起了法官话里的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尽管当时他似乎连一句话也没听清。而这些只言片语此刻却渐渐各归各位,一点一点地引出了更多的内容,工夫不大他便把法官的话全都回忆起来了。把他绞死这就是最后的判局。他们要用绞索套住他脖子把他吊死。
天黑下来后,他开始回想起所有那些死在绞刑架上的熟人,其中有些人是死在他的手中。他们接二连三地出现,他连数都数不过来。他曾亲眼目睹其中的一些人死去——还打趣过他们,因为他们死的时候嘴里还念着祷告词。随着那块踏板咔哒一声掉落下来,那些人顷刻之间就从活生生的壮汉变成了半空悬挂的一堆衣服。
他们中或许有些人在这间牢房里待过——就坐在这条石凳上。四周漆黑一团,他们怎么不送盏灯来?这牢房已建成多年,肯定有许多人在这儿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待在此地,就像是坐在一个遍布死尸的墓穴里,到处是套在头上的帽子、绞索、捆绑着的胳臂、他所熟悉的面孔,哪怕蒙着那个可怕的罩子,他也能认出来……拿灯来,快拿灯来!
他双手捶打着结实的牢门和四壁,直到捶得皮开肉绽才见两个看守走进来。一个将手里的蜡烛插进固定在墙上的铁烛台里,另一个拖进来一床褥子,准备在这里过夜。因为犯人再也不会孤身一人待着了。
漆黑、凄凉、死寂的夜晚来临了。其他的守夜人听见教堂的钟声报时一般都很高兴,因为钟声预示着生命与新的一天的到来。可对他来说,钟声带来的却是绝望。铁钟轰鸣,每一下都送来那个声音,那个低沉、空荡的声音——死亡。清晨的喧闹与忙碌居然钻进了牢房,可这对他又有什么用呢?这不过是另一种变相的丧钟,警告之中又添上了嘲弄而已。
白天结束了白天?这叫什么白天:刚一到来就匆匆离去——黑夜重又降临。夜是如此漫长,又是那样短促。漫长是因为它那死一般的寂静,短促是因为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飞逝而去。他时而狂暴不已,骂骂咧咧,时而号啕大哭,揪扯自己的头发。与他同一教会的几位神职人员曾前来为他祈祷,他把他们咒骂走了。那些人出于善心打算再次前来相助,却被他挥拳打跑了。
转眼到了礼拜六的晚上。他只能再活一夜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天已经破晓礼拜天到了。
直到这可怕的最后一夜,一种意识到自己已经濒临绝境的毁灭感向他那枯萎的灵魂全力袭来。他倒也不是对自己能否得到宽恕抱有什么明确的或者说很大的希望,而是因为之前他认为被马上处死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根本无法细想下去。他同那两个轮流看守他的男子很少谈话,两人也不愿引起他的注意。他醒着坐在那里,却又在做梦。他时而惊跳而起,大口喘着气,浑身发烫,慌乱地跑来跑去,恐惧与愤怒随时会发作,甚至连对这类场面早已屡见不鲜的那两名看守也胆战心惊地躲着他。末了,在歹心邪念的折磨下,他变得十分可怕,一个看守吓得不敢单独坐在那里,只得两个人一块儿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