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令人大失所望的远行发生在奥利弗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让他感到非常伤心惋惜。患病期间,他曾无数次欣喜地想到,布朗洛先生和贝德温太太将要向他讲些什么,自己也会向他们讲述,有多少个漫长的日日夜夜,他在回想他们为他做的那些事,并为自己和他们被硬生生地给拆散了而难过,能向他们讲述这一切该是多么的惬意啊。希望有一天能在他们面前澄清自己的清白,说清自己是如何横遭绑架的,这个希望激励着他,支持着他熬过了最近一次次的考验。现在,他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带着他是一个骗子兼强盗的想法走了——他们的这个想法,也许一直到自己临终之时都无法改变,这让他怎么承受得住。
然而,这种情况没有改变他的几位恩人的行为。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天气开始温暖晴好起来,树枝抽出嫩叶,花儿含苞欲放,这时,他们作好了准备,要离开彻西的这所房子几个月。他们把曾使费金垂涎三尺的餐具送到银行寄存起来,留下贾尔斯和另一个仆人看房子,带着奥利弗到远处一所乡村别墅去了。
这个病弱的孩子在内地的乡村,呼吸着芬芳的空气,置身于青山密林之中,谁能描述出他的欢乐、喜悦、平和与宁静啊!谁能说出,景色的祥和宁静怎样映入了固守闹市的人们的伤痕累累的心灵,又如何将它们鲜活的力量深深地注入疲惫不堪的心田!人们居住在拥挤狭窄的街上,一生劳碌,从未想到过改变环境习惯已成了他们的第二天性,他们几乎爱上了日常漫步的狭窄街道的一砖一石。即便是他们,当死神的手向他们伸来的时候,最终也会渴望看一眼大自然的容颜。他们一旦远离旧日喜怒哀乐的场景,似乎立刻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日复一日,他们在充满阳光的绿色草地上潜行,一看到天空、山丘、平原和湖光水影,便在他们内心唤醒了记忆,这些预先品尝到的天堂的滋味缓解了快速衰老的痛苦,他们就可以像落日一样平静地进入自己的坟墓,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还曾孤独地守在卧室窗前,望着落日余晖慢慢消散在自己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宁静的乡村景色唤起的记忆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意志与希望。这些回忆会温柔地感化我们,教会我们如何编织鲜艳的花环,放在我们所爱的人的坟前;能净化我们的思想,抑止旧日的怨恨。可是在这一切之下,就算是最麻木的心灵中,一个模糊的、尚未成形的意识,很久以前,在某个相隔遥远的时刻,就有过这种感觉的意识,始终挥之不去,唤醒人们庄重地思考遥远的未来,将傲慢与俗念打倒在它的脚下。
他们到的这个地方真是迷人。奥利弗以往的日子都是耗在龌龊的人群和喧闹的争吵当中,在这里他似乎得到了新生。玫瑰和忍冬紧贴着屋子的墙垣,常春藤爬满树干,空气中充满了园中百花的芬芳。不远处有一块小小的教堂墓地,那里没有挤满高大难看的墓碑,而全是一些不起眼的坟茔,上面盖满了嫩草和绿苔,小村的老人们就长眠在下边。奥利弗经常在这里徘徊,有时想起埋葬他母亲的荒冢,就坐下来,偷偷地哭一阵。但是,当他抬起眼睛,朝头上深邃的天空望去,就不再想像她还躺在地下,虽然也会为她哭泣,但并不再感到痛苦。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白天温和而平静,夜晚也没有恐惧和忧虑;没有被禁闭的忧思,也用不着与坏人牵连,只有快乐幸福的想法。每天早晨,他走进住在小教堂附近的一位白发老先生家里,老先生纠正他的读音,教他写字,他讲话是那样和气,又那样尽心,奥利弗总是尽力去讨他的欢心。接下来,他可以跟梅莱太太和罗斯小姐一块儿散散步,听她们谈论书上的东西。要不就紧挨着她们,坐在某个阴凉的地方,听罗斯小姐读书,他会这么听下去,一直要到天色转暗,连字母也看不清了才会停下来。不过,他还得预备自己第二天的功课,在一间望出去就能看到一个花园的小房间里,他刻苦用功,直到黄昏渐渐来临,到时两位女士又要出去散步,他总是和她们一道,不管她们讲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如果她们想要一朵花,而他能攀摘下来,或者忘了什么东西,他可以去跑一趟的话,他别提有多高兴,跑得再快不过了。天黑尽了,回到屋里,年轻的小姐在钢琴前边坐下,弹一支欢乐的曲子,或者用柔和的嗓音低声哼唱一首姑妈爱听的老歌。这个时候,无需点上蜡烛,奥利弗坐在窗户旁边,听着美妙的音乐出神。
礼拜天来到了,在这里过礼拜天和他以往的方式是多么的不同啊!在这一段最快乐的日子里,礼拜天也和另外几天一样快乐。清晨的小教堂,窗外的绿叶飒飒作响,外边小鸟在歌唱,馥郁的空气从低矮的门廊里钻进来,使这座朴素的建筑充满芳香。穷人们也衣着整洁,跪下祈祷是那样的虔诚,仿佛在这里聚会是一大乐趣,而不是令人生厌的义务。虽然唱诗班的歌声可能粗糙了一点,但很真切,而且听上去(至少对奥利弗的耳朵而言)比他以前在教堂里听到的都更加悦耳。然后,像平时一样散散步,走访许多勤劳的人们的整洁的住所。晚间,奥利弗诵读《圣经》中的一两个章节,这是他整个礼拜都在学习的。在履行这些义务的时候,他感到比自己当上了牧师还要自豪、高兴。
早晨六点钟,奥利弗就会起床,在田野里漫游,从附近的篱笆上采来一簇簇野花,然后满载而归。他精心考虑和安排怎样用花束把早餐饭桌装点得最为亮丽。他还采来新鲜的千里光,用来装饰梅莱小姐的鸟笼,他的眼光大受赞许,他一直在本村文书的着意教授下学习这门手艺。他把所有的鸟儿侍弄得羽毛鲜亮,伶俐活泼。余下的时间,村里常有一些小小的善事用得着他。没有这类事情的话,就在草地上打一场难得的板球。再不然,在花园里,养花植树方面总是有事可干的,一位师傅教会了奥利弗伺弄花草(那可是一名专业园艺师),他全身心地投入,一直干到罗斯小姐出现在面前才停下,她对奥利弗所做的一切总是赞不绝口。
三个月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溜走了。这三个月对于条件优越的有福之人来说,也算得上是称心如意了,对于奥利弗就更是幸福无比。一方是纯洁无瑕而又最和蔼可亲的慷慨给予,另一方是发自肺腑的最真挚热切的感激之情,难怪在这一段短暂的时光结束的时候,奥利弗·特威斯特跟那位老太太和她的侄女已经亲如一家,在他那幼小而敏感的心灵中产生了强烈的依恋之情,而她们也对他报以一片爱心,并为他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