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这一时期遭受的损失中,我相信我不能把马布利神父的去世算作我的损失。我在他哥哥家里住过,我和他有点粗浅的往来,但是远远谈不上亲密。我有理由相信,他对我的感情变化始于我获得了比他更大的声誉之后。但是在《山中来信》出版之后,我看到他第一次对我表现出了恶意。据说是由他写给萨拉丹夫人的一封信在日内瓦流传开来,信中他把《山中来信》称作一个蛊惑人心的政客煽动性的言论。我对马布利神父的尊敬和我对他的才干的欣赏使我连一刻都不敢相信那封言辞放肆的信出自于他之手。我坦率的性格催促着我采取行动,我真的就照此采取行动了。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份寄给他,告诉他那封信是他写的。他没有答复我。他的沉默令我很诧异。但是舍农索夫人告诉我,马布利神父的确写了那封信,并且说我写给他的信让他感到非常尴尬。听了舍农索夫人的话,我的惊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即使马布利神父是对的,他也没有道理采取这样注定要引起骚乱的行动。他做得如此公开和轻巧,根本无人强制也无此必要。他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将一个他一向颇有好感而又从未伤害过他的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让他更加不堪一击。过了一段时间,《弗基昂谈话集》出版了,我觉得这本书厚颜无耻,是拿我的作品七拼八凑弄成的一个汇编。当我读着这本书的时候,我感到该书作者是打定主意要针对我了,而且我相信,从此以后,自己不可能有比他更阴险的仇敌了。我深信,他无法原谅我写出了《社会契约论》这样他力所不逮的作品,也无法原谅我写了《永久和平》,他只希望我去做做给圣皮埃尔神父的作品编选集之类的工作,因为他认为那样一来,我就不会这么成功了。
我越往下写,就越难保持事情发生的有序性和连续性了。在余生中,我所处的境况变动不拘,根本没有时间在我头脑里将这些事件有顺序地排列一下。这些事件数量太多、太盘根错节、太不愉快了,以至于我无法将它有条不紊地叙述出来。它们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掩盖事件原因的那种令人恐怖的神秘,以及那些事件把我逼到的这种令人悲叹的境地。我的叙述只能这样无序地进行下去,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记得,就在我谈到的这个时期,我正埋头于写作《忏悔录》,我很不谨慎地不管见了谁都说起这件事,根本不曾想到谁会有兴趣、有意愿、(更不用说)有能力在我的写作道路上设置障碍。而且即使我这样认为,我也不会表现得更加审慎,因为我的性格使得我完全不可能将我的任何想法和感受隐藏起来。据我判断,我写作《忏悔录》一事弄得尽人皆知,是以驱逐我出瑞士为目标的这场风暴兴起的真正原因。他们想把我交到那些能够阻止我写作《忏悔录》的人手里。
我还有另外一项工作要做,这是那些惧怕我做第一项工作(写作《忏悔录》)的人们同样反感的事,就是做一个我的作品全编。这样一个作品集对我来说是很必要的,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在那些冠有我名字的作品中,确认哪些作品真的出自于我之手,让社会大众能够从我的敌人强加于我的那些旨在破坏我的声誉、贬损我的作品中把我的作品区分出来。除此以外,出全集也是保证我生活来源的一个简单可行而又光明正大的方法。实际上,这是惟一的方法,因为我已经放弃了写书,我的回忆录无法在我生前出版,我也无法通过其他渠道赚到一分钱,而开销却总还是有的。所以,我知道一旦我最后几本书的收入耗尽以后,我就会弹尽粮绝了。这些顾虑已经很明显要促使我将《音乐辞典》拿出来交印了。它当时还没有编辑完毕。这给我带来了一百个金路易的现钱和一百个埃居年金的进账。但是显而易见,对于一个一年花六十个金路易的人来说,一百个金路易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了多久。而那一百个埃居的收入,对于一个被乞丐和其他穷鬼像椋鸟一样不断扑上来劫夺的人来说,简直就等于是没有。
一群讷沙泰尔商人自告奋勇要印刷我的全集,一个叫雷基亚的里昂印刷商或者是书商,不知什么缘故也闻风而来,要加入到那帮讷沙泰尔商人中来分一杯羹。考虑到我事先的目标,这份合同是在很合理并且令人满意的基础上签订的。我已经出版的和目前尚为手稿的书,加在一起够出四开六卷本。我们还达成了协议,由我来统筹监管该套书的出版。作为回报,我将有望得到一笔一千六百法国利勿儿的年金以及一次付清的一千埃居。
合同订好了,只差签字了。就在这个时候,《山中来信》出版了。针对这可恶的作品和它招人憎恨的作者的骚乱,令人恐怖地爆发了,这使那些书商颇为震惊。出版全集的事就此搁浅了。我将这最后的作品的效果与《论法国音乐的信》相提并论,只是这封信在给我招致仇恨并让我冒了风险的同时,至少还让我赢得了爱戴和尊敬。但是《山中来信》发表以后,在日内瓦和凡尔赛,人们都很惊讶,为什么容忍像我这样的人在世上偷生。小议会在法国办事处的怂恿下,受了检察长的指使,针对我的作品发表了一个宣言。这个宣言在用最蛮横无理的语言将其指责一番后宣称,该作品连被刽子手拿去烧毁都不值得,还以接近于讽刺的腔调说,任何人答复、甚至提到这部作品时不感到羞辱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很希望自己手头有一份令人惊羡的《山中来信》,但是很不巧,我手头没有。而且我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我真诚地期望,我的读者中有人在追寻真理和正义的愿望的激发下,重新通读一遍《山中来信》。我敢说,透过人们强加于作者身上的一个接一个的粗暴而残酷的侮辱,他将看到整部作品标志性的斯多葛派式的隐忍克制。但是,我的敌人无法就我的辱骂作出回复(因为《山中来信》中根本就没有辱骂),也无法反驳我的论点(因为我的论点都是无懈可击的),于是他们就故意装作义愤填膺,以至于不作回应。但是这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们把无可辩驳的论点当作辱骂,他们也可能会觉得遭到强烈侮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