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坏运气就是老与女作家打交道。我曾经以为在大人物圈子里,我至少可以避免这一点。事实恰恰相反,我的霉运始终如影随形。据我所知,卢森堡夫人从来没有害过这个毛病。但是布弗莱伯爵夫人却有这个毛病。她写了一个散文体悲剧,起先在孔蒂亲王的圈子里朗诵、传阅和吹捧过;博取了这么多的赞颂还不够,她还是要问我对她作品的看法,想获得我的认可和赞许。我给了作品赞许之言,但那赞许是应得的有节制的,也切合了她那出悲剧所达到的艺术水准。我也告诉她(因为我认为这样做是非常正确的),她那个题为《豪迈的奴隶》的剧本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英国剧本很相似,这个剧本已经有法文译本了,名为《奥罗诺哥》。布弗莱夫人对我的看法表示感谢,但是她向我保证,她的剧本和我所说的那个英国剧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除了她一个人,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的剽窃之举,我不过是尽了一下她拉着我尽的义务罢了。但是从那时起,我就老是想到吉尔·布拉斯在布道的大主教前履行自己的义务时的情景和后果。
不用说布弗莱神父(他不喜欢我)和布弗莱夫人(我冒犯了她,这是女人们和作家们永远都无法原谅的),元帅夫人的其他朋友,也似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交朋友的。这里我不得不提埃诺议长,他既是作家队伍的一员,当然免不了有作家身上固有的恶习;还有迪芳德夫人和莱斯彼纳斯小姐,她们俩和伏尔泰、达朗贝交情甚笃,后者最后与达朗贝同居了——当然,他们的“同居”是非常正派体面的,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我别有所指。一开始,我曾经对迪芳德夫人非常关心,她双目失明,因此我很同情她;但是她的生活方式与我的大相径庭,她起床的时间差不多恰好就是我就寝的时间;她过分热爱那些显示出少许机趣的作品,对之或吹捧或责骂,她对最不齿于人的作品都给予了很高的重视;她专横粗暴的发言仿如圣谕;她对事物怀着先入为主的偏见,不管是偏爱有加还是比较反感,她谈起来总是歇斯底里;她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偏见,无法克制的固执,她被偏激满溢的论断的顽冥不化激起了毫无理性的热情——所有这些很快就让我感到沮丧,我不想再关心她了。我怠慢了她,她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足以让她火冒三丈;而且,尽管我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女人具有这种性格是多么地令人望而却步,然而比较起来,与其遭受她的友谊的祸害,我宁愿挨她憎恶的鞭子。
仿佛我在卢森堡夫人的圈子里朋友少得可怜还不够似的,我在她家也树了敌——当然仇敌只有一个,但是就我现在所处的情形来看,一个敌人就等于一百个。这个仇敌当然不是她的兄弟维尔罗瓦公爵先生,他不光来看过我,还多次邀请我前往维尔罗瓦;由于我极为礼貌委婉地回答了他的邀请,他就把这一模棱两可的回答看作是我答应了,他邀请卢森堡夫妇去小住半个月,并提出让我随他们夫妇一同前往。因为那时我的健康状况要求特别的照顾,到别处去住对我的健康来说比较危险,因此我请卢森堡先生向维尔罗瓦公爵先生转达了我的歉意。从他的复信(见信函集D,第三号)就可以看出,他是非常仁厚殷勤地在张罗这件事情,维尔罗瓦公爵先生对我的厚待丝毫没有改变。他的侄子兼继承人——年轻的维尔罗瓦侯爵待我就没有他伯父的那份殷勤劲儿了。当然我必须承认,我也没有像敬仰他伯父那样来敬仰他。我受不了他身上那股子轻浮劲儿,而且我对他的冷淡也招致了他的反感。一天晚上,他在用餐时不怀好意地侮辱了我一回;我表现得很糟糕,因为我是一个愚钝之极的人,面对如此羞辱根本无法镇定自若泰然处之,相反,当我生气时,我拥有的那些机智非但没有强化,反而被愤怒掷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有一条狗,别人在狗很小的时候将它送给了我,那时候,也几乎就是我刚住进退隐庐的时候,我给它起名叫“公爵”。这条狗尽管长得不好看,但是这个品种比较少见,我把它当作我的朋友和伙伴,而且它比大部分以朋友自居的人更值得称作朋友。因为它颇通人性、颇有爱心,我和它又彼此依恋,所以它在蒙莫朗西府里颇受欢迎;但是由于我一时愚蠢的胆怯,我把狗改名为“土耳其”了,其实当时有很多狗都取名为“公爵”,没见一个公爵因为忌讳其名而大发雷霆的。维尔罗瓦侯爵知道我把狗名改了,便接着追问我改名的原委,我不得不当众把我所做的事情讲述了一番。在这个事情里,“公爵”这个称呼之所以有不恭之意,不是因为我给狗起名叫“公爵”,而是因为后来我把这个名字改了。更为糟糕的是,在座的有好几位公爵,其中,卢森堡先生是公爵,他的儿子是公爵,维尔罗瓦侯爵先生当时是准公爵,而且现在已经是公爵了,他居心叵测地享受着他给我造成的难堪境地以及这种境地的后果。第二天有人告诉我,他的伯母严厉斥责了他。可想而知,假如他真的为此挨了伯母一顿训斥,我和他之间会产生更深的芥蒂。
无论是在卢森堡公馆还是在老圣堂区,只有罗伦齐骑士庇护着我,帮我对付这所有的敌人。他自称是我的朋友,但是与达朗贝的关系更为密切,正是由于有达朗贝的保护,他才得以在女士们面前充起了大几何学家。此外,与其说他向布弗莱夫人大献殷勤,不如说他是布弗莱夫人掌中驯服的小猫,甘愿受她的摆布,而布弗莱夫人本身也与达朗贝相交甚笃;罗伦齐骑士靠她生存,事事投她所好。因此,在外界没有什么人和事来给我的笨拙作一个平衡,使我在卢森堡夫人面前不失宠,而且所有接近她的人都仿佛联合起来贬损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然而,除了表示乐意张罗《爱弥儿》的出版一事,她还对我表示出了一种额外的喜爱和关切,这使我相信,即使她已经对我感到厌倦,但她仍然保有着,而且将永远保有着她曾向我保证过的那份友谊,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