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如果这种生活很合我的口味的话,为了找乐子一掷千金,我还是会比较欣慰的,但是为图一时快活弄得疲惫不堪、倾家荡产,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我非常强烈地感到这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为了好好利用一下当时拥有的自由生活的间隙,我决定使它持续下去,决定完全不再和上层社会以及文坛人士往来,不再写书,在我的余生中,把自己关在我仿佛为此而生的、有限而又平静的生活空间里。
《致达朗贝的信》和《新爱洛伊丝》这两部作品的收入多多少少改善了一下我的经济状况。而在退隐庐的时候,我的钱几乎就快花光了。我有望得到一笔一千埃居的进账。我写完《新爱洛伊丝》之后就全力以赴写作《爱弥儿》,进展也相当顺利,我希望《爱弥儿》的收入至少会让我的总收入比一千埃居还翻一番。我已经下定决心将这笔钱作为我的一笔小小的年金,加上我抄写书稿的收入,已经足够我生活,而不用再去写作了。但我手头仍然有两部作品要完成。第一本是《政治制度论》,我衡量了一下我的写作进度,发现还需要好几年才能完成。在执行我的决定之前,我没有勇气继续写下去并一直等到它完工。因此我放弃了继续写作此书的计划。可能的话,我决定把某些章节抽取出来,余下的部分就只有烧掉了。我满怀激情地推进着这项工作,其间《爱弥儿》的写作也在持续,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就把《社会契约论》最后修改润色完毕了。
还剩《音乐辞典》没有写完。这纯粹是个机动性的工作,什么时候编写都可以的,我编这部辞典无非是为了赚点钱而已。我有权利放弃写这本书,也可以在闲暇时候完成它,主要是看我的收入加起来有多少,若不够我生活,那靠《音乐辞典》来赚钱就是必须的了,反之,《音乐辞典》的收入就显得多余了。说到《感性伦理学》,我也只列了一个提纲,所以就完全放弃了该书的写作。
如果我能够完全摆脱靠誊抄文稿过活的日子,我还有最后一个打算,那就是搬得离巴黎远远的。接二连三登门的访客使我的日常开销非常大,也剥夺了我用来赚钱的时间。我保留着这样一项工作以填补我孤独生活的空虚和苦闷——因为别人说,一个作家如若放下了手中的笔,就会感到很苦闷——但这绝不至于诱使我在自己生前出版任何作品。我不知道雷伊是怎么心血来潮一直以来催着我写回忆录的。因为就那时的情况看,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感兴趣的事情,但是,我感觉到,正是我谈论问题时的那种坦率直白使这些事情变得有趣了。因此我决定用一种史无前例的诚实,使这部回忆录在同类作品中显得独一无二,至少让外界有一次能够看到一个人真实的内心、真实的自我。我总是嘲笑蒙田的那种矫饰的坦率,他假装承认自己的缺点,但实际上他处心积虑地只把那些看起来温和可爱的缺点安在自己身上。而我呢,一直相信,也仍然相信,综合考虑各方面的事情,我是最好的人,而且我觉得人心不管多么纯洁,都多多少少会有些可恨的陋习。我知道,在人们眼中,我的形象已经与我的本来面目大相径庭了,有时候甚至歪曲我的形象。虽然我有很多缺点,但是我将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真实性情展示出来。这样做我并没有什么损失。此外,要做到这一点,不把其他一些人的真面目展示出来的话,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这部作品直到我和其他一些相关的人死后才会出版。这更增添了我写作《忏悔录》的勇气了,因为在任何人面前,我都不会因为写作《忏悔录》而羞赧不已。因此,我决定把自己的所有闲暇都倾注到这部作品中来,还开始收集那些可以引导和帮助我回忆往事的信件和文稿。我也非常痛惜以前撕掉、烧毁或者遗失了的信件和文稿。
完全隐居的计划,是我一生所有计划中最合情合理的一个,它使我一直念念不忘。我也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了。就在这个时候,上天给我安排了一个与隐居完全相悖的计划,不由分说地把我抛进了一个新的骚动的漩涡。
蒙莫朗西家族的那些古老而堂皇的祖传地产被没收以后,就不再属于以此地地名为姓的这个家族了。通过亨利公爵的妹妹,这份产业传到了孔代家族的名下,孔代家族把蒙莫朗西的名字改成了昂吉安。现在这片公爵领地没有什么府第了,只有一座古旧的塔,里面保存着一些案卷,很多人都来此塔凭吊。但是在蒙莫朗西或称昂吉安,可以看到一座私宅,此宅是被称作穷人的克鲁瓦泽建造的,其壮观之气象简直可以和最顶级的府第比肩,完全可以被称作府第,人们也把它叫做府第。这座华宅雄伟的外观,它所矗立的那片平台,它周围那举世无双的美丽景色,它那名家绘就的宽敞客厅,它那由大名鼎鼎的勒·诺特尔设计的花园——所有这些都浑然一体,然而它那引人注目的庄严中透出一种朴素的味道,这无疑也使人们叹为观止。卢森堡公爵元帅那个时候就住在这个房子里,一年两次到这个以前属于他先辈的地方来,像当地普通居民一样在这里住上五六个星期。但是排场仍然很气派,豪华高雅之状并不减当年他家之奢华。我在蒙莫朗西住下来之后元帅夫妇就派一个仆人送来了他们对我的问候,并且邀请我无论什么时候高兴都可以去和他们共进晚餐。他们每一次来蒙莫朗西小住,都会一遍遍地派人送来他们对我的问候和邀请。这使我想起伯瓦藏尔夫人要我和仆人同席吃饭的事情来了。时代发生了变化,但是我依然是老样子。我不希望被打发到仆人席吃饭,但也没想过和大人物同席进餐。我宁愿他们让我做我自己,既不奉承我,也不侮辱我。我非常礼貌而又满怀敬意地回复了卢森堡夫妇的一片热情,但是我并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我身体不好,生性害羞,笨嘴拙舌,只是想一下自己要和一群王公大臣相处,就使我浑身颤抖不已。我甚至没有到府第去表示感谢,尽管我知道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也知道他们渴望我前去,与其说是出于情真意切,不如说是对我充满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