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放弃这项工作的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奇怪的是我先前却没有想到。神父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由对法国政府体系中某些部门的批评构成,或者包含这样的批评成分,有些批评甚至过于直言不讳,他没有因这些言论而受到惩处已经算是万幸了。不过,在大臣们的办公室里,大家始终把他看成是一个说教者而不是一位严肃的政治家,于是任由他随便去说,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话没有谁会听。如果我能让大家听从他的话,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是个法国人,而我不是。我如果重复他的那些指责,即便是打着他的旗号,还是一样会招人怒斥的。这些人会问我瞎掺和些什么,居心何在等等;这种斥责虽然有些刺耳,但也有几分道理。幸运的是,我还没走多远,就发现会授人以柄,于是赶紧脱身。我知道,像我这样独自生活在一群远比我势大力强的人中间,不管我如何躲避,总是逃不过他们对我的迫害。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想加害于我的时候,让他们师出无名,显得不讲道理。这一原则使我放弃了整理圣皮埃尔神父的著作,后来又让我多次抛开比它更有价值的计划。对于那些惯于将不幸视为罪恶的人来说,要是他们知道我一生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尽量避免让别人在我遭到不幸的时候能振振有辞地说我是罪有应得的话,那他们一定会惊讶不已的。
放弃这项工作后,我顿时陷入一片茫然之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这一段时间的无所事事对我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没有外在的目标吸引我的注意,所以我的思想就只能围绕着自己打转。我不再拥有能够激发我的想象力的对未来的计划,甚至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计划,虽然我已经实现了所有的愿望,别无所求,但是我的心灵却仍然感到空虚。尤其当我看到没有比这更好的境况时,我就越发感到痛苦不堪。我在一个最让我感到称心如意的人身上投入了我最温柔缠绵的情意,而她对我也抱有同样的爱意。
在和她一起生活的时候,我感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然而,不管她是否在我的左右,我的心头总感到有一种隐隐的压抑。我占有了她,却感到她仍然不是我的。当我一想到我对她而言并不意味着一切时,就觉得她对我而言几乎什么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性朋友和女性朋友,我以最纯真的友谊和最完美的敬意爱着他们。我本指望能获得他们最真实的回报,而且从未怀疑过他们是否真有这样的诚意,谁知这种友情带给我的痛苦却远远多于快乐,因为他们总是固执地、甚至是故意地反对我所有的志向、兴趣和生活方式,以至只要我想做点只跟我自己有关而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他们立刻就会联合起来逼我放弃这个打算。他们对我的任何想法都要进行绝对控制,其态度顽固之极。这对我来说很不公平,特别是我不但不想控制他们的想法,甚至根本就不关注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顽固思想成了我的沉重负担,以至到了最后,每当我收到他们的信件,在准备拆启的时候,总是感到某种恐惧,而这种恐惧又总是在信中得到充分的证实。这些人个个都比我年轻,却动不动就给我提建议,而这些建议本来是他们自身迫切需要的。我觉得他们的做法实在是太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我对他们:“我怎么爱你们,就请你们怎么爱我吧。我不干涉你们的事情,也请你们不要干涉我的事情,我对你们的要求仅此而已。”在这两条请求中,如果说他们做到了其中一条的话,那至少也不是后面那条。
我在一个清幽迷人的地方有一处隐居之所。我身为一家之主,可以依我自己的方式生活,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但是这个居所也给我增添了一些我虽然乐于承担但是却无法免除的义务。我的自由是不稳定的。我比接受命令时还要驯服,因为我不能受我的意志的管束。我没有一天能在起床的时候对自己说:“今天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除了要听从埃皮奈夫人的安排之外,我还受到了一种更为讨厌的纠缠,那就是要接待社会大众与不速之客。我虽然离开了巴黎,却挡不住每天都有大批的无聊之人跑来拜访我。这些人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便跑到我这儿来肆无忌惮地浪费我的时间。我总是在万万没有料到的时候,被人无情地来个突然袭击,往往是某一天已经构想了一个很惬意的计划,却被不请自到之人给搅乱。
总之,尽管已经置身于我以前最渴望得到的环境之中,我却享受不到真正的快乐。因此,我不时地回想起我那宁静悠闲的青年时代,有时我叹息着叫道:“唉!可惜这儿不是沙尔麦特啊!”
当我回忆我一生中的各个不同阶段时,便很自然地考虑到我当时已经到达的生命阶段。我发现,尽管我已垂垂老矣,又百病缠身,即将抵达人生之旅的终点,可我却还没有充分地品味过我的心灵所渴求的任何一件赏心乐事,还没有让我心中蓄积的激情迸发出来,也没有痛饮、甚至没有呷一口我自感在我的心灵中潜藏着的欲念之泉。这种欲念由于缺乏对象,总是被压抑着,除了叹息之外,没有其他的宣泄方法。
我天生就是一个喜欢情感外露的人,对我来说,活着就是为了爱,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之前一直找不到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呢?而我自以为是最适合作这种真正的朋友的啊!我的激情那么容易点燃,我的心中充满了那么多的爱,可为什么我从来找不到一个确定的对象来点燃我胸中的爱情之火呢?爱的欲望让我憔悴,我却从来不能完全地满足它;我眼看着就要进入暮年,却未曾真正地生活过就要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