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于住进退隐庐的蜗居,以致等不及美好的季节降临。待新房子一收拾好,我就连忙搬了进去。这就引来了霍尔巴赫一伙人的一片讥笑声,他们公开地预言我不可能忍受三个月的寂寞,说我很快就会承认失败,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巴黎,继续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而我自己呢,十五年来一直远离自己喜欢的环境,现在既然有机会返璞归真,又哪里会有闲心去管他们的这些冷嘲热讽呢?自从我不由自主地被抛进社交界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我那亲爱的沙尔麦特和我在那儿度过的幸福生活。我感到我天生就适合过乡居和退隐的生活,而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务繁忙,位居类似于外交使节的高位,满怀着升迁的渴望和计划;在巴黎,置身于上流社会的漩涡之中,享受着晚宴的口腹之乐,观赏着戏剧的浮华,沉浸于如过眼云烟的虚荣之中——但是在这些时候,我仍会回忆起丛林、小溪和孤独的散步,它们勾起我的愁思,让我分心,引起我既憧憬又怀念的长叹。我之所以甘心做那些长时间的辛苦工作,接受一阵一阵袭来的让我热血沸腾、野心勃勃的计划的摆布,都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过上宁静的乡间生活,此刻我自认已经过上了这种生活。我原以为只有在彻底地自立之后才能过上这种生活。可是以我现在的这种特殊地位,完全无须自立就能通过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没有稳定的收入,但是我有点名气和才华,又很节俭,削减了所有为迎合大众舆论而支出的昂贵花销。此外,尽管我很懒散,但只要我愿意,我还是很勤劳的。而且我的懒散不是那种根深蒂固的无所事事的懒散,而是那种独立不羁之人的懒散,这种人只在想干活的时候才干活。我的抄谱工作既不引人注目,又赚不了大钱,但是很牢靠。社交场上的人很满意我有勇气选定了这一行。我不担心找不到活干,而且只要我努力工作,就足够维持我的生活。《乡村占卜者》和我的其他作品的收入还余下两千法郎,足以保证我在一段时间内不用为衣食担忧。此外,我还有几本正着手写作的书,有望不必向书商索要高价,就可以再增加一点收入,让我工作得更为舒适,无须过分劳累,甚至还有空去散散步。在我的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里,每个人都没有闲着,要维持我们的生活并不需要太多的花费。总之,我的收入与我的需求和欲望是正相匹配的,我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志趣所选择的方式,过上长久的幸福生活。
我本来完全可以踏上一条最赚钱的道路,将我的笔不是用来抄乐谱,而是完全用于写作。按照我当时已有的、而且自我感觉有能力继续保持下去的那种势头,只要我稍稍愿意将作家的技巧和出好书的审慎态度结合起来,那么我的写作就足以让我过上一种富裕、甚至奢华的生活。但是,我觉得,单纯为了面包而写作,很快就会窒息我的天才,扼杀我的才华。而我的才华不只体现在文笔上,它更多地体现在我的心中,它完全是通过一种豪迈而高尚的运思方式产生出来的,只有这种运思方式才能让我的才华永葆活力。从一支惟利是图的笔下是产生不了任何伟大有力的作品的。需求,也许还有贪婪,可能会让我写得快,却不能让我写得好。对成功的渴求即便没有让我卷入政治阴谋集团的话,那么它也会让我说些取悦大众的话,而不是去说有用的和真实的话,从而我就成不了我原本有可能成为的杰出作家,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作者。不,不!我一直觉得,当且仅当作家不是一个职业时,作家的地位才会是崇高的和可敬的。当一个人只为稻粮谋时,他的思想就难以高尚。为了能够说出和敢于说出伟大的真理,就必须将能否成功看得淡一些。我相信自己是为了替公众利益说话才把我的那些书奉献给社会的,这里面没有夹杂任何其他的考虑。如果作品被社会拒绝,那就活该那些不愿意从中受益的人倒霉,而我并不需要靠他们的赞同来生活。如果我的书卖不出去,我还有工作可以用来维持生计,也正因为如此,我的书倒还真的能卖出去。
1756年4月9日,我离开了巴黎,从此再也不居住在都市里了。虽然后来我在巴黎、伦敦以及其他一些城市都有过短暂停留,但都只是匆匆过客,或者不得已而为之,不能算是居住。埃皮奈夫人用马车载上我们一家三口,她的佃户替我们搬运那点简单的行李,这样我在当天就住进了新家。我发现我这个小小的退隐之所,虽然布置和陈设都很简单,但是颇为洁净,甚至还很高雅。精心打理这一切的那双惠手,让这些布置在我的眼里具有一种无法估量的价值。我发现,成为我这个朋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选址、由她特意为我建造的房子里,真令我感到万分的愉快。尽管天气很冷,地上还有残雪,但大地却已经开始显露出草木繁盛的迹象。紫罗兰和报春花已经开放,树木开始绽开叶芽。在我入住的当夜,就听到了夜莺的第一声啼叫,它虽来自于邻近的树丛,却仿佛就在我的窗下歌唱一样。我半梦半醒地睡过一阵之后醒来,忘了自己已经迁居,还以为是在格勒内尔路呢。忽然,传来一阵婉转的鸟啼,让我猛地一颤,我在狂喜中喊道:“我的心愿终于都实现了。”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看看周围的乡野景物能带给我什么样的印象。我没有整理新居,而是先出去散步。第二天我就将住所周围的每一条小径、每一片矮林、每一片灌木丛和每一个角落都踏访了一遍。我越是仔细观察这个迷人的退居之所,就越觉得它正是为我而设的。这地方偏远而不荒野,让我仿佛置身于天之尽头。它有着在都市近郊很难看到的那种动人的美,如果有人突然置身其中,他绝对不会相信此地距离巴黎只有四法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