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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忏悔录

在此之前,我是个很能睡觉的人。这些毛病彻底摧毁了我的良好睡眠习惯,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以至于我确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首先,这种想法让我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既然生命不能延长,我便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存活于人世的那点儿时间。感谢上帝的眷顾,即使我的境遇这么糟糕,它依旧豁免了我本应承受的生理痛苦,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虽然讨厌耳鸣,这却并不会让我格外痛苦。而且,除了失眠和经常感到气短之外,这些在耳边轰鸣的声音并未给我的日常生活带来任何不便。就是气短的毛病,也没有演变成哮喘,只是在我要跑动或稍微有点用力的时候才变得更加严重一些。

这一疾症本应击垮我的身体的,却只是浇熄了我的激情。我每天都在感谢上帝,因为这病竟在我的精神上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我可以断言,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行将就木的话,我肯定不曾真正生活。只有这时,我才开始把心思用在一些更高尚的事情上,而这以前一直被我严重忽视了,此时才意识到,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提前完成。表面上,我常常按照自己的理解讽刺宗教,实际上,我一刻也没有远离宗教,因此,我很容易就又转向了宗教,这在多数人看来是很可悲的,但对那些认为宗教可以给人安慰和希望的人们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甜蜜自然。在这个问题上,妈妈对我的教导比世界上所有的神学家的教导都更有用。

她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宗教方面尤其如此。她关于宗教的看法有时极其不一致,其中有的非常正确,有的愚蠢至极,有的见解与她的性格有关,还有的则是源于她所受教育的偏见。一般说来,信徒们把上帝想象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善良的人认为上帝是善良的,邪恶的人认为上帝是邪恶的;心怀恶意和性情乖戾的人,眼中只有地狱,因为他们想让所有的人都下地狱;而充满爱心和生性善良的人,根本不相信有地狱存在。令我感到非常惊异的是,善良的菲内龙在他的《德勒马克》一书中关于地狱的言论,仿佛他真的相信地狱一说,但是,我希望他当时是在撒谎,因为不管多么诚实的人,有时被逼无奈也会撒谎——特别是当他做了主教之后。妈妈没有对我撒过谎。而且,她那恬静的灵魂从来没有动怒过,因此也不会把上帝想象成为复仇与愤怒之神。一般信徒所看到的只是正义和惩罚,而她在上帝身上则只是看到仁慈和怜悯。她常常对我说,既然上帝没有将我们塑造得很完美,就没有权利要求我们那样做,如果他以此来苛责我们,从他的角度来说就有失公允。奇怪的是,她虽不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相信有炼狱。这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拿恶人的灵魂怎么办。如果这些恶人继续作恶的话,她既不愿叫他们下地狱,也不愿让他们的灵魂和善人的灵魂在一起。实际上,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现世还是别的世界,恶人的事总是让人为难的。

下面是她另外一个奇怪的想法。很显然,根据这一理论,关于原罪和赎罪的全部教义就被推翻了,一般意义上的基督教的基础也被动摇了,无论如何,天主教也简直无法存在了。但是,妈妈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或者说她自称是个好的天主教徒,当然是十分虔诚的。她认为,人们对《圣经》的解释过于粗浅和拘泥于字面。在她看来,通过《圣经》,我们知道了永恒的苦难,但这带有恐吓或象征的意味。她还认为,耶稣之死是真正的上帝之爱的典范,它教人们要爱上帝,并且也要彼此相爱。一句话,她忠于自己所选择的信仰,也以全部的虔诚遵守教会的全部信条。但是,要是一条一条地和她讨论起来,那就会发现她的信仰和教会所倡导的完全不同,尽管她始终是服从教会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表现出了无以伦比的纯朴和真诚,比那些学者们的论争更为雄辩有力,甚至常常让她的忏悔师很为难,哪怕她对忏悔师毫不隐瞒地说了一切。她曾经对他说过:“我是个好天主教徒,而且将来永远会是一个好天主教徒。我要用我的整个心灵接受圣母教会的决定。我虽不能掌握自己的信仰,但能掌握自己的意志。我要毫无保留地强迫自己完全服从教会,我愿意相信一切。您还要我怎样呢?”

我相信,即使没有基督教道德的话,她也会遵奉它的原则的,因为这些和她的性格太吻合了。凡是教会规定的,她都去做;其实即使没有明确的规定,她也同样会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总是乐意表示服从的。如果不是被允许,甚至命令她开斋的话,她会守斋一直守下去,这完全是为了取悦于上帝,丝毫不是出于谨慎小心的缘故。但是所有这些道德原则都是从属于达维尔先生的原则的,说得更准确些,她看不出二者任何互相抵触的地方。她可以问心无愧地每天和二十个男人睡觉,对此丝毫不感到自责,更不是出于情欲。我知道有不少虔诚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并不比她多虑,但是她和她们之间的不同是:她们被情欲所诱惑,而妈妈则是被她那诡辩哲学所欺骗。在最令人感动的谈话中,我甚至敢说,在最富有教诲意义的谈话中,她可以平静地谈到这个问题,表情和谈话的声调一点儿没变,而且丝毫不认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如果当时有什么事情打断了她的谈话,接着她会以同样平静的态度继续说,因为她深信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为了维护社会道德而定的,每个有见地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解释、奉行或回避,而不用担心会有冒犯上帝的危险。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我承认我也不敢反驳她。如果一定强迫我反驳她的话,我会因自己的失礼而感到羞愧难当的。当然,我很想建立一项规则,别人必须遵守,而我自己又极力想跳出这项规则的约束之外。但是,我不但知道她的性格可以防止她滥用她那些信条,而且我还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如果我将自己算作例外的话,就不得不让她把她喜欢的其他一切人都算作例外。而且,我只是在提起她观念不一致的地方时顺带谈谈,这对她的实际行为并没有产生过多大影响,而在当时甚至一点影响都没有。但是,我曾答应要忠实地叙述一下她的信条,我要遵守我的诺言。现在我再来谈谈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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