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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十一

科斯尼雪夫到达坡克罗夫斯克的这天,正是列文最难熬的日子之一。

这是一年中最紧张、最忙碌的季节,农民们必须投入极度紧张的忘我劳动之中,如此紧张、忘我的劳动在任何别的环境中都看不到。如果农民们自己尊重这种劳动,如果这种劳动不是年年如此,如果这种辛苦劳作换来的不是如此平凡的结果,人们对这种劳动是会很有敬意的。

收割、搬运黑麦和燕麦,刈草,翻耕休闲地,打谷子,播种冬小麦,这一切看似稀松平常,但要全部干完,需要全村老小连续劳动三四个星期,比平常辛苦两倍,只喝些克瓦斯,吃些洋葱、黑面包,每晚打谷、搬运麦捆,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全俄国年年都是这么干的。

列文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乡下度过,和农民关系亲密,在这种农忙时节,他总觉得农民普遍的干劲感染着他。

一大清早,他就骑马到播种第一批黑麦的地方去,然后去看农民运送燕麦、把燕麦堆成垛。到妻子和大姨子起床的时候,他就回家同她们一起喝咖啡,随后又走路去农场,那儿有台新的打谷机要开始启用了。

这一整天,列文同管家和农民谈话以及在家同妻子、多莉、她的孩子们、岳父谈话时,一个想法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这是这段时间除去农场事务之外唯一使他感兴趣的问题,他寻找着一切事物与这个问题的关系:“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列文站在新盖的谷仓阴处,谷仓用尚未落尽清香叶片的榛树做墙板条,茅草屋顶下的房梁是用刚剥去树皮的白杨做的,透过飞扬着干燥而刺鼻的糠屑的大门口,时而瞅瞅被骄阳照亮的打谷场的草地和刚从谷仓搬出来的新鲜稻草,时而望望在屋檐下飞翔啼啭,又扑扇着翅膀栖息在门顶窗户上的花斑头、白胸脯的燕子,时而瞧瞧在尘土飞扬的幽暗谷仓里忙活的人们,一些奇怪的想法又涌上心头。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他纳闷,“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强迫他们劳动?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卖力,想对我表现出他们的干劲?为什么我的老朋友玛特琳娜这么拼命干活?(上次火灾中她被一根大梁砸伤了,我替她治过伤。)”他望着那个瘦削的老农妇,她光着一双晒黑的脚,在打谷场坚硬而不平整的地面上费力地来回走动耙着谷子。“当时她恢复了健康,但今天、明天或再过十年,人们就会把她埋葬,她就什么也不剩下。那个穿红裙子、敏捷灵巧地拍打着麦穗上的谷壳的姑娘,也同样什么都不会留下来,人们也会埋葬她。那匹花斑马也是,它的日子不长了,”他望着那匹踩着脚下的斜轮子、鼻孔大张、呼吸急促、腹部一起一伏的马,心想,“人们会埋葬它。还有那个忙着把麦子送进打谷机里的希尔多,他拳曲的胡子上粘满糠屑,衬衣在肩膀处破了一大块,人们也会埋葬他的。可他现在正解开麦捆,发号施令,冲着娘儿们吆喝,迅速地调整飞轮上的皮带。而且,不仅仅是他们,我也会被人埋葬,身后也是什么都剩不下。这都是为什么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看表,计算他们一小时能打多少谷。他必须弄清楚,好制定一天相应的工作量。

“他们几乎干了一小时,却才开始打第三捆。”他心想,走到负责脱粒的人面前,用盖过机器轰鸣声的嗓门,让他每次少放一些进去。

“你一次放得太多了,希尔多!机器都堵住了,转不快,你还看不出来?要放均匀!”

希尔多汗流浃背,脸上粘满了灰,看上去黑乎乎的。他大声答应了一句什么,却还是没有按照列文吩咐的去做。

列文走到滚筒旁边,让希尔多走开,亲自动手把麦子送进打谷机。

他一直干到农民快吃午饭的时间,才和希尔多离开谷仓,同他一起站在打谷场上一堆刚收割下来、码得整整齐齐的、留种用的黄色黑麦堆旁边,闲聊起来。

希尔多来自比较远的一个村子,那片土地以前列文让他们搞合营,现在租给了以前看院子的人。

列文和希尔多聊起那片地,问到同村那个富裕的农民普拉图明年是否会继续租那片地。

“地租太贵,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希尔多从汗湿的衬衣里掏出麦穗,说。

“可为什么凯里洛夫付得起呢?”

“米丘卡(他这样轻蔑地称呼那个原来看院子的人)怎么会付不起,康斯坦丁·德明特里奇?那家伙就晓得榨干别人,自己捞好处!他一点也不同情基督徒!可普拉图老爹不会剥削别人!他借钱给别人,有时候还不要人家还,弄得自己倒是常常手紧。这得看是什么人哪!”

“可他为什么不要人家还钱。”

“呵,您瞧,人跟人不一样的。有些人就知道满足自己需要,比方米丘卡,他就知道填饱自己的肚子。可普拉图是个正直的老头儿,他为灵魂而活,他记得上帝。”

“他怎么记得上帝?他怎么为灵魂而活?”列文几乎喊了出来。

“您知道怎样的:用正直的、虔诚的态度。您知道,人跟人不一样的!就比方说您吧,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是,是,再见!”列文说,激动得直喘气,转身拿起他的手杖,快步走回家去。听到农民说普拉图正直虔诚、为灵魂而活,一些模糊但重要的思想涌上他的心头,这些思想仿佛从被封锁的地方挣脱出来,全都奔着一个目标而去,在他头脑里回旋,弄得他晕头转向、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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