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全靠你了,”渥伦斯基对英国人说,“你六点半要到场。”
“好的。”英国人说。“您去哪儿,我的主人?”他出其不意地问道。他称他为“主人”,这种称呼他以前几乎从没用过。
渥伦斯基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很得体地不看英国人的眼睛,而是看他的额头,奇怪他怎么敢问这么大胆的问题。但意识到英国人这样问他不是把他当成主人,而是当做职业骑手时,他就回答道:
“我要去找布莱恩斯基,不过一小时就会回家。”
“今天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他心想,脸红了起来。他很少脸红的。英国人专注地看了看他,似乎知道他要去哪里似的,又说:“赛马前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不要生气或烦躁。”
“好的。”渥伦斯基笑着说,跳上马车,告诉车夫前往彼得霍夫。
他没走多远,一早就布满乌云的天空风云突变,下起了倾盆大雨。
“糟了!”渥伦斯基撑开马车的车篷,心想。“路上本来就泥泞,现在要变成泥潭了。”他一个人坐在紧闭的马车里,拿出母亲的信和哥哥的便条,又读了一遍。
是的,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他们大家,他母亲、哥哥和所有人,都认为必须干涉他的私事。这种干涉使他愤怒,他很少体会到这种情绪。“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有责任关心我?他们为什么要烦我?因为他们无法理解这种事。如果这是社交场上一件平常而又无聊的风流韵事,他们就不会理睬我了。他们觉得这事不同寻常,不是游戏,这个女人对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他们理解不了,因此觉得恼火。无论我们命运怎样,将来又会如何,我们已经做了,不会有什么怨言。”他说,把安娜和自己用“我们”这个词连在了一起。“不,不需要他们教我们怎样生活。他们不明白幸福是什么,不懂得对我们来说,没有爱就无所谓幸福或不幸,因为根本就活不下去。”他想。
正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没做错,所以对旁人的干涉就十分生气。他觉得,把他和安娜维系起来的爱并非一时的迷恋,不像社交场的那些桃色事件,发生过之后,除了一些愉快或不快的记忆,不会在双方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他觉得,他和她的身份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显赫的社会地位使他们面临的种种困境,迫使他们隐瞒他们的爱,迫使他们一遍遍撒谎和欺骗,迫使他们在爱得难舍难分、忘乎所以的时候,不得不常常想到其他人。
他清晰地回忆起他不得不违背天性去撒谎和欺骗的一幕幕情景,这些情景常在他脑海中浮现。他记得最真切的,是他不止一次发觉安娜因为必须撒谎和欺骗而感到羞耻。自从他和安娜有了关系之后,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会强烈控制着他。这是一种厌恶感,但究竟是厌恶卡列宁,还是厌恶他自己,亦或是厌恶整个世界,他也说不上来。不过他总会赶走这种奇怪的情绪。现在也是,他摆脱了这种情绪之后,继续思索下去。
“是的,她以前并不快乐,但是骄傲而平静。现在呢,她不可能保持平静和尊严了,虽然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是的,这种状况该了结了。”他暗下决心。
他第一次产生了结束这虚妄的一切的想法,而且是越快越好。“抛开一切,让我们俩带着爱情,隐居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