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所乘的那节车厢只有半车乘客,其中有仆役、作坊工人、工厂工人、屠夫、犹太人、店员、妇女、工人的妻子。此外还有一个士兵,两位女士,其中一个年轻,另一个上了年纪,裸露的胳膊上戴着好几只手镯。另外还有一个脸色严厉的老爷,头上戴着黑制帽,佩着帽徽。开始找座位的那一阵忙乱早已经结束,所有人都怡然自得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在嗑葵瓜子,有的在吸烟,有的在聊天。
塔拉斯高兴地坐在过道右边的一条长椅上,给聂赫留朵夫留着一个座位。他和对面座位上的一个乘客正谈得起劲。那人肌肉发达,穿着一件棉布外衣。聂赫留朵夫后来得知他是个园丁,正乘车到一个新地方去上工。聂赫留朵夫从过道里走过来,还没有走到塔拉斯跟前,就在一位仪表庄重的白胡子老人身旁站住。那老人身穿本色棉布外衣,正在同一个农村装束的年轻女人谈话。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坐在这个女人身旁,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无袖长衫,淡得几乎发白的头发上扎着头巾,嘴里不停地嗑着葵瓜子。
老人回过头来瞧了聂赫留朵夫一眼,掖起自己长外衣的衣裾,在磨得发亮的长椅上腾出一块地方来,亲切地说道:
“您请坐吧。”
聂赫留朵夫道了谢,在让给他的位子上坐下。
聂赫留朵夫刚坐下,那个女人就继续她被打断的谈话。她讲到她丈夫在城里怎样招待她,现在她正是从丈夫那里回乡下去。
“上次谢肉节我就在他那过的,这次,托上帝的福,我又去了,”她说,“往后,求上帝保佑,到圣诞节我还能再去一次。”
“这是好事,”老人说着,瞅了聂赫留朵夫一眼,“你得常去看看他,要不然一个年轻人单独住在城里,就容易学坏。”
“噢,不,先生,我们当家的可不是那种人。他从来不乱来,规矩得就像个大闺女。他把挣到的钱全部寄回家,自己一个子儿也不留下。至于这个丫头,他见到她别提有多高兴了,简直没法形容,”女人微笑着说道。
小姑娘一面吐着葵瓜子壳,一面听母亲讲话,仿佛要证明母亲的话似的,她闪着文静、聪明的眼睛,先是瞧了瞧老人的脸,又瞧了瞧聂赫留朵夫的脸。
“那好,要是他是个这么明白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老人说道。“他不来这玩意儿吧?”他补充了一句,眼睛望向坐在过道另一边的一对夫妇。他们大概都是工厂里的工人。做丈夫的后仰着头,正把一瓶伏特加往喉咙里灌,而妻子则拿着装酒瓶的袋子,凝神瞧着丈夫。
“不,我们当家的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同老人谈话的那个女人说道,趁机再次夸她的丈夫,“不,先生,这世上像他那样的人不多。”接着,她又转过身来对着聂赫留朵夫,补充了一句:“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再好不过了,”老人看着喝酒的工人,说道。那工人凑着酒瓶喝了几口,然后把酒瓶递给妻子。妻子接过酒瓶,笑着摇摇头,也把瓶口送到嘴边。工人发觉聂赫留朵夫和那位老人在看着他,就回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说道:
“怎么了,老爷?瞧我们喝酒吗?我们干活的时候,谁也没看见;如今我们一喝酒,大家就都看见了。我干活挣了钱,这才自己喝点,也请我老婆喝点,没别人了。”
“是啊,是啊,”聂赫留朵夫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真的,老爷。我老婆是个稳重的女人!我对她很满意,因为她疼我。我说得对吧,玛芙拉?”
“你拿去吧,接住,我不想再喝了。”妻子把酒瓶递还给他道。“你在那唠叨个啥?”她加了一句。
“看见了吧!她就这德性现在挺好的吧;可是过一会儿她又会突然吱吱嘎嘎地闹起来,就像没上过油的大车。玛芙拉,我说得对吗?”
玛芙拉大笑起来,并带着酒意挥了挥手。
“噢,老天,他又来了。”
“看见了吧!她就这德性现在挺好的吧;可牛脾气一上来,你可就说不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说得对吗?您得原谅我,老爷;我喝了点酒!现在干吗呢?”工人说着准备躺下来睡觉,就把头枕在面带微笑的妻子的膝盖上。
聂赫留朵夫又跟老人一块儿坐了一阵。老人对他聊起了自己的身世,说他是个砌炉匠,那活干了五十三年,这辈子砌出来的炉子简直不计其数,如今打算休息一下,可总是歇不下来。这回他在城里给孩子们找到了工作,现在回到乡下去看看家里的人。聂赫留朵夫听完老人的话,站起来,往塔拉斯给他留的座位走去。
“哦,老爷,您坐吧。我们把袋子挪到这儿来就好了,”坐在塔拉斯对面的园丁抬起头来看了一下聂赫留朵夫的脸,亲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