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时,典狱长抬起头来,眼睛既没看玛丝洛娃,也没看聂赫留朵夫,只说了一句:“你们可以谈话了!”说完便继续专心看文件。
玛丝洛娃又像从前那样穿着白上衣和白裙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巾。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看见他脸色冷冰冰、气呼呼的,顿时满脸涨得通红,不住用手指揉着上衣的底边,垂下眼睛。
她的窘态在聂赫留朵夫看来似乎证实了医院看门人的话是真的。
聂赫留朵夫想像以前那样对她,但却不能让自己主动同她握手。此刻她对于他来说是那么令人反感。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用单调的声音说道,瞧也不瞧她一眼,也没朝她伸出手去,“枢密院驳回了上诉。”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用怪怪的音调说道,仿佛在喘气似的。
要是从前,聂赫留朵夫会问她为什么早就知道会这样,但现在他只是瞟了她一眼。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可是这不但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对她更为恼火。
典狱长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尽管聂赫留朵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很反感,但他还是觉得应就枢密院的决定向她表示道歉。
“别灰心,”他说道,“向皇上递状子可能会有结果。我希望……”
“我又不是在想这个……”她用泪汪汪、斜睨的眼睛凄苦地瞧着他,说道。
“那您在想什么?”
“您到医院去过了,他们大概向您谈过我吧……”
“哦,那是您的私事。”聂赫留朵夫皱紧眉头,冷冰冰地说道。他那由于自尊心受到打击而产生的强烈反感,本来已经平息了,这时她一提起医院,这种反感就又带着新的力量在他心头升起。
“他,一个有钱有势的人,任何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都会觉得嫁给他是幸福的,他却甘愿做这个女人的丈夫;而她却是那样急不可耐地开始和一个助理医士调情。”他暗自想着,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
“哦,您就在这状子上签一下名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铺在桌上。她用头巾的一角擦去眼泪,在桌旁坐下来,问他应该写什么,写在哪。
他告诉她写什么,并指给她写在哪。她坐在桌边,伸出左手理理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居高临下,默默地看着她那伏在桌上、不时因为极力忍住呜咽而偶尔颤动的后背。在他的心里,恶与善两种不同的感情受屈辱的自尊心与对这个受苦女人的怜悯之心此刻激烈斗争。结果,后者占了上风。
他记不得首先产生的是哪种感情:究竟是先从内心怜悯她呢,还是先想到他自己的罪孽他自己的卑劣行径,而他现在就为同样的事责怪她?总之,他忽然感到自己有罪,同时又很怜悯她。
她在状子上签完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干净,然后站起来,瞧了他一眼。
“不管结果如何,不管会出现怎样的状况,我的决定都绝不会改变,”聂赫留朵夫说道。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就越发怜悯,越发温柔。他很想安慰她。“我以前怎么说的,现在就会怎么做。不论他们把您发配到哪里,我都会和您在一起。”
“这又何必?”她赶紧打断他的话,可是她的整张脸又变得容光焕发。
“您最好想想,路上还需要些什么。”
“我不知道还需要些什么了。谢谢您。”
典狱长走到他们跟前。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发话,就同玛丝洛娃告辞,走出监狱。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而平静的心情,一种热爱一切人的心情。他确信玛丝洛娃的任何行为都不会改变他对她的爱,这种感觉使他高兴,把他提升到一种他从未到达过的高度。让她去和那个助理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爱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其实,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认为玛丝洛娃真的因此有罪并导致她被逐出医院的所谓调情这件事,事实上是这样的:
玛丝洛娃有一次奉护士长派遣,到过道尽头药房里去取草药茶,在那里碰到那个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助理医士乌斯基诺夫。乌斯基诺夫早就在纠缠她,她很讨厌他。这一次玛丝洛娃为了摆脱他,使劲推了他一把,结果他的头撞在药架上,上面有两个药瓶掉了下来,砸碎了。
这时主任医师正好从过道上经过,听见瓶子砸碎的声音,看见玛丝洛娃面红耳赤地跑出来,就气冲冲地对她嚷道:
“喂,小娘儿们,你要是在这里和别人调情,我就把你打发走……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从眼镜架上面严厉地盯着助理医士,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