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简直有天壤之别:这差别,比起那天晚上在教堂里的卡秋莎和那个此前陪商人狂欢作乐、今天上午又被他们审判的妓女之间的差别,即使不是更大,至少也是一样大。当年他自由自在,无所畏惧,前途无量;如今他却觉得自己落入了愚蠢、空虚、毫无价值、渺小琐碎的生活罗网里,即便他想使自己解脱也看不到任何出路,而他也几乎从没这么想过。他想起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如何为自己的坦率而感到自豪,如何定下了永远说真话的准则,并且确实一直都很诚实;而现在他却深陷在谎言的泥沼里,而且是那些最可怕的谎言那些被他周围的所有人都认为是真理的谎言。而且,在他目光所及,没有任何摆脱这些谎言的出路。至少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他已经深陷泥沼,习以为常,沉湎其中。
他将如何断决他跟玛丽·瓦西里耶芙娜及她丈夫的关系,并使自己还能正视他和他孩子们的眼睛而不至于害臊呢?如何解除自己跟米西的关系呢?如何摆脱他一方面认识到土地私有不公平、一方面又保留了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土地这个矛盾呢?如何赎他对卡秋莎所犯下的罪呢?这最后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撇开不管。他不能抛弃一个他爱过的女人,而只满足于出钱请一个律师将她从西伯利亚的苦役中解救出来。她原本就不该服苦役。用钱就能赎罪吗?当年他给她钱的时候,他不也曾认为那样就可以赎罪了吗?
于是他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当时他在过道里拦住她,把钱塞进她围裙的围兜里,然后跑掉的情景。“噢,那笔钱!”他想到这,又感觉到和当时一样的恐惧和厌恶。“噢,天啊!噢,天啊!多么可恶!”他又像当时一样大叫起来。“只有恶棍,流氓,才干得出这种事!而我我就是个流氓,是个恶棍!”他继续大声喊道。“可是这有可能吗?”他停了停,站住不动“怎么可能我真的是个恶棍呢?可如果我不是,还有谁是?”他回答自己道。“再者,难道只有这一件事吗?”他继续责问自己。“难道我对玛丽·瓦西里耶芙娜和她丈夫的所作所为不卑鄙、不可恶吗?还有我对钱财的态度呢?用着我自己也认为不正当的财富,借口却仅仅是它们是由我母亲所提供给我的?还有我这游手好闲、卑鄙无耻的整个生活?而这一切中甚之又甚的还是我对卡秋莎的所作所为。流氓加恶棍?别人想怎样评判我就让他们怎样评判我好了;我可以欺骗他们,可是我自己我却欺骗不了。”
于是,突然,他明白了他最近尤其是今天对所有人对公爵、对索菲娅·瓦西里耶芙娜、对柯尔尼、对米西的厌恶其实都是对他自己的厌恶。而说来也怪,在这种对他自己的卑鄙的承认中,却还夹杂着某种虽然痛苦但却令人快乐和心安的东西。
在聂赫留朵夫这一生中,有过不止一次他称之为“灵魂的净化”的经历。他这所谓的“灵魂的净化”是指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经过了一段长时期懒散的甚至完全停滞的内心生活后,他开始把堆积在他灵魂里、导致其真实生活停滞的所有垃圾全部清除出去。在这样的觉醒之后,聂赫留朵夫总是为自己定出一些他打算以后永远遵守的准则来,开始写日记,并重新开始一种他希望再也不会改变的生活。“翻开新的一页”,他用英语这样称呼自己的新生活。然而每一次,尘世的诱惑到最后还是捕获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他又堕落下去,而且往往比以前堕落得更深。
他一生中这样净化灵魂、升华自身已经有好几次了。第一次发生在那年夏天他住到姑妈家去的时候;这是他最有生气、最令人振奋的一次觉醒,而且其效果持续了一段时间。另一次觉醒发生在战争时期他辞去文职、参加军队、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但这一次灵魂被垃圾塞满的过程很快就完成了。后来还有一次觉醒是在他离开军队、到国外去全心钻研绘画的时候到来的。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他的灵魂没有得到过任何净化,因此他良心的要求和他所正在过的生活之间的不一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当他看到这个分歧有多大的时候,他不禁惊恐万状。这个分歧是那么大,污垢是那么多,以致他对净化的可能性感到绝望。“难道你以前没有尝试过完善自身以变得更好但是却一无所获吗?”他心中的诱惑者对他轻声耳语道,“再尝试又有什么用呢?就你一个人这样吗?所有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生活,”这个声音低声说道。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那个唯一真实、唯一强大、唯一永恒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内心觉醒了,而聂赫留朵夫不得不相信他。尽管现实中的他和他希望成为的人之间的差距是那么大,但对这个刚刚觉醒的精神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