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无永存常驻之事,一切都是由兴到衰,逐步败落,直至消亡,凡人的生命尤其如此。堂吉诃德的一生也未能得天独厚,无力阻挡时光的流逝,不知不觉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和终点。说是遭受惨败之后的忧伤也好,天意事先安排也好,反正他高烧不退,一直在床上躺了六天。这期间,他的朋友神甫、学士和理发师常来看望,他忠实的侍从桑丘·潘沙更是寸步不离床头。他们都以为他是由于吃了败仗,又没能如愿看到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纠缠,心中烦恼郁结,所以才一病不起;于是想方设法为他宽心。学士劝他振作起来,准备去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说他本人已经写好了一首牧歌,准能叫萨那扎罗(萨那扎罗,16世纪的意大利诗人,热衷于模仿维吉尔。)的所有作品统统黯然失色;他还自己花钱买了两只名贵的牧羊犬来看管畜群,一只名叫巴尔西诺,另一只叫布特容。他是从金塔纳尔一个牧主手里买到的。无奈他们丝毫也没能减轻堂吉诃德的沉重心情。
朋友们请来的医生号过脉,觉得事情不妙,说是既然吉凶难卜,还不如及早安排灵魂安歇;肉体只怕是保不住了。堂吉诃德本人听了这话倒很镇静,可是管家太太、外甥女和侍从就不然了。他们一齐伤心地哭了起来,仿佛眼前的人已经死了。按医生的看法,郁闷和失望是致命的根源。
堂吉诃德请求他们都出去,他想独自安静地睡一会儿。大伙儿走后,他像常说的那样,一口气儿睡了六个多钟头。管家太太和外甥女见他睡得那么死,还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可他最后还是醒了,只听他大声说道:
“感谢全能的上帝,给我如许恩典。他的大慈大悲无边无垠,人世的罪孽如何能够削减和阻隔!”
外甥女仔细一揣摩舅舅这番言语,觉得他心里似乎比往常明白多了,至少得疯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于是便问他:
“舅舅大人,您是想说什么?咱们是不是又有什么新鲜事了?这大慈大悲和人世的罪孽是什么意思?”
“外甥女呀,”堂吉诃德回答,“我是说:尽管我罪孽深重,也没能阻挡住大慈大悲的上帝这会儿施恩于我。我的头脑清明豁朗了,完全摆脱了愚妄昏聩的阴影。以前都怪我没日没夜地苦读那些可恶的骑士小说,弄得自己悖晦糊涂。如今我看清了这类书籍的荒诞无稽,只可惜我醒悟得晚了一些,来不及读另一些启迪心灵的书籍,聊以补救。孩子呀,我知道自己的死期临近了,可是临死之前,我要让人们明白,我的一生还不致如此糟糕,只能作为疯子留名于世。诚然,我确实疯癫过,可我不愿这名声常驻于死后。好孩子,快去叫我的好朋友神甫、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和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我想忏悔,还要立下遗嘱。”
正说着,那三人便进来了,不用外甥女出门跑路。堂吉诃德一见他们就说:
“快为我庆贺吧,我的朋友诸君!我不再是堂吉诃德·德·拉曼却,依然是阿隆索·吉哈诺,而且由于为人忠厚,外号人称‘好人’。我如今恨死了阿马迪斯·德·高拉以及他那些绵延不绝的子孙;打心眼儿里讨厌亵渎神明的骑士小说;我看清了自己的愚妄,懂得了阅读这类书籍的危害,如今对它们厌恶透顶。多亏上帝慈悲,叫我从自身的经验中汲取了教训。”
三人听他这么一说,还以为他又犯了别的疯病。参孙赶紧告诉他:
“您这是怎么了,堂吉诃德先生?我们刚得到消息,说是杜尔西内亚小姐已经摆脱魔法了。再说,咱们眼看就要去当牧人,像王公贵族那样吟唱度日了,您怎么反倒想去隐居山寺?求求您,别瞎说,想好了,别乱琢磨!”
“我确实乱琢磨过,”堂吉诃德回答,“而且真正把自己坑害苦了,如今临终之时,愿上天佑助,能化害为利。先生们,我眼看就要死了,还开什么玩笑,快请来神甫听我忏悔,再找个公证人帮我立下遗嘱。人们在弥留之际是不会跟自己的灵魂逗乐的。所以,求求各位,趁神甫听我忏悔的当儿,快去找公证人。”
听了堂吉诃德的一席话,大伙儿惊奇地面面相觑,尽管有些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决计依从他。其实这么突然间变疯癫为清醒,已是人之将死的明显征兆了。他接着又说了很多虔诚得体的话,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于是大家不再疑惑,深信他确实明白过来了。神甫叫其他人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个听病人忏悔。学士去找公证人,不一会儿就带来了,后面还跟着桑丘·潘沙。桑丘已经听学士说他主人不行了,这会儿又见管家太太和外甥女哭成了泪人,顿时大嘴一咧,眼泪哗哗流了出来。正好病人忏悔完了,神甫走出来说:
“好人阿隆索·吉哈诺是真的明白过来了,也真的要死了。咱们还是赶紧进去让他立遗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