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桑丘睡在一张带轱辘的木板床上,而且跟堂吉诃德在一个房间里。老实讲,他心里十分不情愿,因为他料想主人肯定要问这问那,折腾得他不得安睡。经过刚才那场磨难,他记忆犹新,又烦又累,舌头早都僵了,哪里还有心思开口说话!他宁肯独自一个睡进茅草屋,也不愿跟别人共享那间富丽堂皇的卧室。果然他的猜想成真,担忧应验。主人刚一上床,便对他说:
“桑丘,你觉得今晚的事怎么样?一个铁心冷面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威力!你都亲眼看见了,断送阿勒提西多拉性命的不是刀枪剑戟,不是任何兵器,不是凶猛的毒药,就是因为我自始至终板着面孔不理睬她。”
“她爱怎么死、什么时候死,由她去吧!”桑丘回答,“还是让我安安稳稳待在家里!我从来没勾引过她,也没给她脸子瞧过。我上次说过了,阿勒提西多拉这个没有脑子的任性丫头要起死回生,干吗非得折磨我桑丘·潘沙?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过,这会儿我总算看得一清二楚:世上确实有魔法师鼓捣魔法。上帝千万叫我躲他们远点!我自己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说来说去,我还是求老爷您叫我睡觉吧,别再问这问那了,不然的话,我就从窗户里一头栽下去!”
“你睡吧,桑丘老兄。”堂吉诃德说,“可我不知道,你让人家又扎又拧又拍了半天,还能睡得着吗?”
“最叫我丢人现眼的,”桑丘回答,“就是脸蛋让人家拍来摸去,还偏偏是一帮嬷嬷!叫她们都见鬼去吧!我再求求老爷您,让我睡觉吧!您知道,醒着受多大的罪,一睡着就全没了。”
“但愿是这样,”堂吉诃德说,“上帝和你同在!”
趁两人睡觉的工夫,这部伟大传记的作者西德·阿麦特决定说明写清公爵夫妇为什么要鼓捣出前面提到的那场把戏。他说,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成镜子骑士被堂吉诃德击败打赢以后,原先的计划全部落空,成了泡影。可是他想再试一次身手,说不定结果会比前番顺利。正好那个侍童给桑丘的老婆特莱萨·潘沙捎去了书信和礼品,他趁机打听到堂吉诃德的去处,重新搞到盔甲和坐骑,盾牌上绘出一轮皎洁的月亮,驮在骡背上由一个庄稼人看管。他没去找先前的侍从托美·塞西亚勒,免得让桑丘和堂吉诃德认出来。他到了公爵城堡,又打听出堂吉诃德的行程和去向,知道是前往萨拉戈萨参加比武去了。公爵还讲了他们怎么搞名堂叫桑丘抽屁股为杜尔西内亚驱魔。当然事先说明了桑丘如何捉弄主人,哄他说杜尔西内亚中了魔,变成乡下女人;他妻子公爵夫人又如何把桑丘骗得真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杜尔西内亚确实中了魔。学士听了觉得又好笑又惊奇,弄不清桑丘究竟是精还是傻,也没想到堂吉诃德竟然疯癫至此,公爵叮嘱学士,与堂吉诃德相遇之后,不论胜败,务必回府说明结果。学士答应了,然后立即上路,可在萨拉戈萨扑了个空,便又接着追赶;末了发生了什么,前面已经讲了。学士返回城堡,向公爵一一禀报,说堂吉诃德是个规规矩矩的游侠骑士,这会儿准是按照决斗条件取道回乡,准备蛰居一年。学士说,但愿在这段时间里能治好他的疯病;而这正是他本人一再乔装出门的初衷,因为眼看堂吉诃德这样有头脑的绅士发疯,实在令人痛心。然后他辞别公爵返回家乡,静待堂吉诃德紧随而至。公爵觉得耍弄桑丘和堂吉诃德真是其乐无穷,于是又精心编排了上面那场把戏。他估摸堂吉诃德回程的必经之路,安排一大批手下人骑马或徒步把住城堡远近的大小关口,吩咐只要他一露面,强拉硬拽也罢,连哄带骗也罢,务必把他带回城堡。那伙人果然碰到堂吉诃德,连忙禀报了公爵。府上也早有准备,一听说客人到了,立即按吩咐点燃了大院里的火把和油灯,把阿勒提西多拉放在台子上;诸种排场,不必赘述,总之策划周密,假戏真做,惟妙惟肖。
西德·阿麦特这时候说,他觉得被捉弄的固然愚蠢,可是捉弄别人的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公爵夫妇那么起劲儿地捉弄两个傻瓜,自己也就和傻瓜相差无几了。
那主仆二人,一个倒头酣睡,另一个思绪万千,彻夜未眠。很快天亮了,堂吉诃德无论成败悲喜,从来不贪恋舒适的卧榻,这时便准备起床。偏偏这工夫,他一心以为真的起死回生的阿勒提西多拉走进房间。那姑娘按主人吩咐,装死躺在台子上时那顶花冠依然戴在头上,穿一件洒金花的白色蝉羽纱长袍,长发披在肩头,手里拄着一根十分精美的乌木拐杖。堂吉诃德见她进来,惊慌失措地缩回被窝,拉紧铺盖捂得严严实实,顿时间笨嘴拙舌,连句客套话也说不出来。阿勒提西多拉在床头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柔声细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