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后这几个月,听说的真正有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瑞特·巴特勒。”他说。
上个星期,佩蒂帕特姑妈曾写信给玫兰妮,说瑞特已经带了一辆马车和两匹好马回亚特兰大来了,并且口袋里装满了美钞。不过她暗示说,他的这些钱来路不正。佩蒂姑妈有一种亚特兰大人大都一致的看法,即南部邦联国库里有一笔秘密的巨款落到了瑞特手中。
“我们不要谈他了吧,他是个少有的卑鄙家伙!”斯佳丽立刻接过来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阿希礼放下斧子,朝别处望去,他的目光似乎扫到了她无法随之而去的遥远的他乡。
“我在想,”他说,“我一直在想不仅我们塔拉的人不知将来会怎样,就是整个南方的人也不知将来怎样呢。”
她立刻想气冲冲地说:“让整个南方的人见鬼去吧!我只想问问我们自己怎么办。”但这话她没说出口,因为那种疲惫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更厉害。阿希礼一点也帮不上忙。
“说到底,只要一种文明瓦解了,过去发生过的情况就是将来要发生的。有头脑、有勇气的人存活下去,没头脑、没勇气的人就会被淘汰。能亲眼目睹‘众神的末日’(原文是德语,出自德国神话,指世界诸神在与罪恶势力的决战中遭毁灭。——译者注),即使不怎么赏心悦目,至少也会饶有趣味吧。”
“亲眼目睹什么?”
“众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们南方人过去都把自己当作神!”
“看在上帝的分上,阿希礼·韦尔克斯!别尽站在这儿胡说八道了,现在轮到我们自己要被淘汰了!”
她越来越强烈的疲惫感似乎有点渗透到他的脑子里去了,把他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唤了回来。他温柔地抓起了她的双手,翻过手掌,看着上面长的茧子。
“这是双我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手,”他边说边分别在两个手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它们美丽是因为它们强壮,上面每个茧子都是一枚奖章,斯佳丽,每个茧子都是对你无私无畏的一份奖赏。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才变得这么粗糙的——为了你父亲,为了你两个妹妹,为了玫兰妮,为了她的婴儿,为了那些黑人,也为了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心里是在想:‘这里站着一个不讲求实际的傻瓜,嘴里尽说些关于死去的神的蠢话,而不顾活人的危险。’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巴不得他一辈子就这么拿着自己的手,然而他却松开了。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呀!”
他看着那把斧子和一堆木头,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的家完了,我所有的钱也完了。以前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钱是自己的,所以从没意识到它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已不适合做任何事情,因为我所属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我没法帮助你,斯佳丽,我能做的就只有尽量通情达理地学着做一个笨手笨脚的庄稼人。我这样做是决不可能替你保全塔拉庄园的。我们现在全都在靠你的周济过日子,是啊,确实是靠你的周济,斯佳丽,你以为我不清楚我们处于这种境况的痛苦吗?你这么一片好心对待我和我的家人,这是我今生今世也报答不了的。这情形我是一天天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了。而且,我一天天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能力对付落到我们大家头上的种种困难——我真该死,天天都在想逃避现实,这使我更加难以去面对新的现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斯佳丽点了点头。对他话里的意思她并不十分明白,但她却屏声静气地听着。这是他头一次对她说真心话,虽然表面上他似乎对她仍然很疏远。她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快要窥见他心中的秘密了。
“我这种不愿正视活生生现实的态度是个大毛病。这次战争开始前,生活对我来说就从来不比投在幕布上的影子更真实,而我却宁可它是这样。我不喜欢事物的轮廓过于清楚,我喜欢它们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他停下来淡淡地笑了笑。一阵冷风刮过他薄薄的衬衫,他微微打了个寒战。
“换句话说,斯佳丽,我是一个懦夫。”
他说的什么影子戏呀、朦胧的轮廓呀,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他最后那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她知道这句话并不是真的,他身上并没有懦夫的性格。他颀长身躯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着他是多少代英雄豪杰的后裔,他在这次战争中的功绩斯佳丽记得清清楚楚。
“哦,这不是事实!懦夫会在葛底斯堡爬到大炮上去重整败军吗?一位将军会亲自写信给玫兰妮谈一个懦夫的事吗?再说——”
“那算不上勇敢,”他声音疲惫地说,“打仗就像香槟酒一样,它能麻醉一个英雄,也能麻醉一个懦夫。在战场上,就是傻瓜也会变得勇敢,因为不勇敢就没命了。现在我说的不是这种勇气。我的这种懦夫性格,比起我第一次听见打炮声就想逃跑更糟糕。”
他说得很慢,而且很艰难,在讲述这些事的时候他心里似乎很痛苦,他仿佛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在伤心地倾听他自己说的话。换了别人这么说话,斯佳丽准会以为他是在假装谦逊以博得别人的称赞,因而会根本不听地驳斥他。但阿希礼似乎说的是真话,而且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让她感到困惑的表情——那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内疚,是一种不可避免、难以抗拒的过分紧张的情绪。这时,一阵寒风掠过她那潮湿的脚踝,她又打起寒战来,不过这一次的哆嗦与其说是因风而起,还不如说是因他骇人的话语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