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受不了。以后再想吧。”她出声地自言自语道,同时把目光移开。
为了寻找菜园子,她步履艰难地环绕废墟转了一圈,从韦尔克斯家的姑娘们精心侍弄、而今横遭践踏的玫瑰花坛旁走过,再穿过后院,经过熏肉房、牲口棚和养鸡场的残垣断壁。菜园子周围的木桩栅栏也已被拆除,过去一畦畦整齐碧绿的蔬菜也遭到与塔拉菜园子同样的命运。松软的泥土被马蹄的印痕和重炮车辙纵横切割,蔬菜嵌入土中成了稀泥。在这里她一无所获。
斯佳丽穿越院子往回走,然后选择了一条下坡小径走向一排寂然无声的粉白小屋,边走边叫:“有人吗?”但是没有人应声。连狗吠也听不见。显而易见,韦尔克斯家的黑人要么逃跑要么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个黑奴都有自己的菜地,她到下房去就是指望那些小块的菜地能够幸免于难。
她的搜索果然没有落空:那里的大头菜和卷心菜虽因无人浇水而干枯萎缩,却还活着;蔓生的腰果和蚕豆虽已枯黄,但还可以吃。然而她实在是太累了,看见这些蔬菜甚至提不起精神来高兴一下。她干脆在菜地里坐下来,用一双哆嗦的手从泥土中把菜抠出来,慢慢地装满篮子。今晚塔拉庄园可以美餐一顿了,尽管没有排骨肉放在蔬菜里一起煮汤。也许,可以用迪尔西点灯用的咸猪油调味。她必须记住让迪尔西用松树枝来照明,把猪油省下来烧菜。
在紧靠小屋后台阶的一处菜地里,她发现了短短一垄萝卜,顿时觉得自己饿得慌。此刻她的饥肠对带辣味的萝卜正求之不得。她几乎等不及把萝卜上的泥土在自己裙子上擦去就一口咬下半个,急匆匆吃了下去。这萝卜是又老又硬,还特别辣,呛得她眼泪直冒。一团未经咀嚼的东西刚咽下去,她那空了许久、火烧火燎的胃立即翻腾起来。她只得趴在松软的泥地里,有气无力地开始呕吐。
小屋里隐隐约约透出一股黑人居住的气味,越发使她恶心难忍,她索性不去遏制这种感觉,继续翻肠倒胃地吐,小屋和树木在她周围飞快地旋转起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脸朝下四肢无力地在那里趴着,泥土像羽绒枕头一样柔软舒适,她的大脑深感疲惫,思绪飘忽不定。她——斯佳丽·奥哈拉——趴在一所黑人小屋的后面,身处一座被毁的庄园之中,是又恶心,又乏力,动弹不得,可是压根儿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顾得上她。即使有人知道,也不关他们的事,因为每个人自己的麻烦都已经够多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她。而这一切却发生在她——斯佳丽·奥哈拉——身上。以前她连丢在地板上的袜子都从没自己拣过,她的鞋带向来也是别人系的。只要有一点点头疼脑热,立即就会得到悉心照料。她发脾气使性子,别人总会姑息迁就,一辈子都是这样。
她在地上趴着,无力击退回忆和愁绪纷至沓来的围攻,它们就像一群兀鹫在她头上盘旋着,等着享用一具死尸。她再也没有力气说:“妈和爸的事,还有阿希礼以及这个烂摊子,统统都放到以后考虑——等我受得了的时候再说。”现在她受不了,可是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还是在想这些事。思绪不停地在盘旋,在她头顶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伺机便向她俯冲,把利爪和尖嘴扎入她的脑海。斯佳丽一动不动地趴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脸埋在泥土中,背脊承受着火辣辣阳光的灼烤,她回首往事和一些已经不在世上的人,回首那种一去不复返的生活,展望一片黑暗、凶多吉少的前途。
最后,当她站起身来,重又看到十二棵橡树庄园的焦土瓦砾时,她高高地昂起头,与青春、美丽和含蓄的柔情融为一体的某种气韵已从她脸上永远消失。过去的已经过去。死了的不再复生。昔日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不能追回。就在斯佳丽把沉甸甸的篮子挎上胳膊的时候,她已下定了决心,勾画好了自己的生活蓝图。
没有回头路,她只能往前走。
在今后的五十年里,整个南方不断有女人眼里带着凄苦的表情回首往事,缅怀消失的时代,思念死去的男人,从内心深处唤醒那些徒增伤感的记忆,怀着痛苦的自豪感忍受着贫困的煎熬,因为她们拥有这些记忆。然而,斯佳丽决心不再回首。
她凝视着烧黑的基石,眼前最后一次浮现出十二棵橡树庄园昔日的丰姿,豪华而骄傲,象征着一个阶层以及这个阶层的生活方式。然后,她沿着大路朝塔拉庄园走去,沉重的篮把简直要勒进她的肉里去了。
饥饿又在噬咬她的空肚子,她大声说:“上帝作证,上帝作证,北方佬休想把我整垮。我要挺住,等熬过了这一关,我决不再忍饥挨饿。也决不再让我的亲人挨饿。哪怕去偷、去杀人——请上帝作证,我无论如何也不再忍饥挨饿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塔拉庄园是那样安静,那样与世隔绝,就像《鲁滨逊漂流记》里的荒岛。虽然这里离外部世界仅数英里,然而好像有连绵千万里的惊涛骇浪把塔拉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隔开,甚至把塔拉与邻近的庄园隔开。那匹老马死了,他们与外界联系的惟一的交通工具也没了。要步行数英里累人的红土路,既没时间也没精力。
在累断脊梁的日子里,为了获取食物得拼死拼活地干,还得无休止地照顾三个年轻女子,斯佳丽有时候发现自己在侧耳盼望听到熟悉的动静:下房里黑人小孩的尖笑声,大车从地里回家来的嘎吱声,杰拉尔德的坐骑穿越牧草地时飞奔的嘶鸣声,马车驶进庭院的辘辘声以及来闲聊的邻居打发下午时光的谈笑声。但她什么也没听到。大路上静悄悄、空荡荡的,没有红土扬起的烟尘通报宾客的来临。在绵延起伏的绿色山丘和红土田野中,塔拉不啻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