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醉了,不知道醉于劳累和威士忌。她只知道自己脱离了疲乏的躯壳,在自己躯体的上方凌空漂浮。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困顿,在她的大脑中好多事物以超自然的清晰度显现出来。
她好像换了双眼睛看问题,在返回塔拉庄园的漫长路途中,她已经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在后面了。她再也不是一团可塑的粘土,会把每一种新的体验印在上面。粘土已经变硬,这变化就发生在这充满悬念、长如千年的一昼夜中的某一个时刻。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让人当孩子照料。她现在已经是个妇女,少不更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不,她不能也不会去投靠杰拉尔德或埃伦的亲戚。奥哈拉家的人从来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从不求人。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既然如此,她就有能挑起这副担子的肩膀。她从高处往下看,对自己的肩膀现在无论什么都能胜任并不吃惊,因为她所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况都已经熬过来了。她不能放弃塔拉庄园。与其说这些红土地是属于她的,不如说她是属于这些红土地的。她深深扎根在这色如红血的土壤,并且像棉花一样从中汲取营养。她要留在塔拉,想办法把庄园维持下去,养活父亲和妹妹,照顾好玫兰妮和阿希礼的孩子,也要让那几个黑人不至于流离失所。明天——哦,明天!明天她将把这副牛轭套上自己的脖子。明天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先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的庄园去,看看那儿废弃的菜园子里有没有什么水果蔬菜剩下;到河边的沼泽地去搜索一下,看有没有迷路的猪和鸡;再带上埃伦的首饰去一趟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那儿总有个把人愿意拿吃的东西跟她交换的。明天……明天……她的头脑像松了发条的钟滴答滴答越走越慢,然而内心仍是那样透明。
忽然间,他们家族的故事水晶球般清晰地显现在她面前,这些故事她从孩子时起就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听得都有些腻了,颇不耐烦,却又似懂非懂。杰拉尔德是白手起家创建了塔拉庄园的;埃伦是克服了神秘的精神创痛才振作起来的;外公罗比亚尔是拿破仑帝位倾覆后的幸存者,在佐治亚的海边沃土上重振了家业;外婆的父亲普柳多姆曾在海地茂密的丛林中建立过一个袖珍王国,却把它丢了,后来又在萨凡纳赢得了人们的尊敬。斯佳丽家族中有些人曾参加过爱尔兰义勇军为自由爱尔兰而战,结果竟被绞死了。奥哈拉家族中也有人为捍卫属于他们的权利而战斗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在博恩河畔。
这些人无不经历过如雷轰顶的不幸,却都没有被轰倒。帝国的覆灭、造反奴隶手中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抄家——都没有压垮他们。厄运也许曾断其头,但却从未夺其志。他们不流泪,他们顽强奋斗。他们死时或精疲力竭,或弹尽粮绝,但决不屈服。所有祖先的幽灵似乎都在月光如水的房间里悄然游荡,他们的血在斯佳丽的静脉中流动。见到他们,斯佳丽并不吃惊,这些血亲虽曾遭到命运最残酷的打击,但他们却能牵住命运的鼻子。塔拉庄园是她的命运,她的战场就在这里,她必须战斗而且获胜。
她迷迷糊糊地翻过身去,一片缓缓移动的黑暗将她的意识笼罩住。他们是否真的在悄悄地给她以无言的鼓励?抑或这是她梦中的情景?
“你们在那里也罢,不在那里也罢,”她在睡梦的门槛上喃喃自语,“祝你们晚安,并且——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