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上一直在打仗,北方佬就在河对岸,我们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每天夜里都有种地的黑人逃跑,我简直都要发疯了。可埃伦小姐仍像没事儿一样,她只是很担心两个姑娘的病,因为我们弄不到药,什么也弄不到。一天晚上,在我们给两个姑娘擦了十来次身子后,她对我说:‘黑妈妈,如果灵魂能卖的话,我宁愿把我的灵魂卖了换一块冰放在我女儿的头上。’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到这儿来,也不让罗莎和蒂娜进来,只有我除外,因为我以前得过伤寒。后来,斯佳丽小姐,她也得了这种病,我一下就看出这下没救了。”
黑妈妈直了直腰,撩起围裙抹掉泉水般涌出的泪水。
“她的病很快就越来越严重了,斯佳丽小姐,连那位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没办法。她完全没有了知觉。我叫她,跟她说话,可她连她的黑妈妈都不认识了。”
“她有没有……提到过我?有没有喊过我?”
“没有,宝贝儿。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萨凡纳,又是当年的小姑娘。她没有喊过谁的名字。”
这时迪尔西挪动了一下身子,把睡着了的婴儿放在大腿上。
“不,她叫过的,小姐。她叫过一个名字。”
“给我闭嘴,你这印第安黑娘们!”黑妈妈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对迪尔西说。
“别这样,黑妈妈!她叫了谁,迪尔西?是不是叫我爸?”
“不,小姐。不是叫你爸。那是烧棉花的那天夜里——”
“棉花被烧掉了?快告诉我!”
“是的,小姐,被烧掉了。那些兵把大捆大捆的棉花从仓库里推出来滚到后院里,高声喊道:‘快来看佐治亚州最大的火堆!’然后把它们点着了。”
三年收获贮存的价值十五万美元的棉花就这么付之一炬了!
“烧棉花的火把周围照得跟白天一样,当时这间屋子亮得能把一根针从地板上拣起来,我们吓得要命,生怕房子也会烧着了。火光映进窗户时,好像把埃伦小姐惊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叫喊,叫了一声又一声:‘菲利普!菲利普!’我以前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可这确实是个名字,她在叫一个人。”
黑妈妈好像成了化石似的站在那里,瞪着迪尔西,但是斯佳丽把脸埋进了自己手中。菲利普是谁?他是母亲的什么人,母亲临死怎么会叫他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庄园的这条漫长路程走完了,原以为会把她引向埃伦怀抱的这条路,尽头竟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斯佳丽再也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在父亲的屋檐下安然入睡,让母亲的爱像裹着她的鸭绒被那样又温暖又软和地呵护她。如今没有了安乐窝,也没有了她可以求助的避风港。无论怎么左转右拐、过来倒去,她都无法回避走进这个死胡同。她无法把包袱卸到任何人肩上。父亲老了,经过这样的打击已经一蹶不振;两个妹妹都还病着;玫兰妮虚弱不堪;孩子们也怪可怜的;黑奴们用天真信赖的目光仰视着她,围着她转,认定埃伦的女儿也会像埃伦一样庇护他们。
窗外,借着冉冉升起的月亮的微光,可以看到展现在她面前的塔拉庄园,黑奴们逃散了,田地荒芜了,仓房也全毁了,塔拉像一个人的躯体在她的眼前流着血,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在慢慢地流血。这就是路的尽头,这里有颤颤巍巍的老人,有病重如山的少女,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有牢牢拽着她衣裾的求援之手。在这路的尽头,是要什么没什么,而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顿,只不过才十九岁,还带着个孩子,孤儿寡母的,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
面对这么个烂摊子,她该怎么办?佩蒂姑妈和伯尔家会让玫兰妮母子俩住到梅肯去的。如果卡丽恩和苏埃伦得到康复,埃伦娘家的人——不论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接受她们。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可以去投靠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
斯佳丽看着两个妹妹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她眼前辗转反侧,被淋湿的床单上是一摊摊明显的水迹。她并不爱苏埃伦。现在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从来就不喜欢苏埃伦。对卡丽恩她也没有特别的好感——她没法去爱任何一个弱者。但她们都是她的骨肉同胞,是塔拉庄园的一部分。不,她不能坐视她们在姨妈家以穷亲戚的身份讨生活。不能坐视奥哈拉家的成员去寄人篱下,靠嗟来之食和他人的容忍度日!哦,那绝对不行!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从这个死胡同逃出?她那疲乏的脑瓜实在已经动不了了。她好不容易举起两只手捧住脑袋,这空气就像是水,她的胳膊必须使劲克服它的阻力才能举起。斯佳丽拿起插在杯子和药瓶之间的葫芦往里边看了看。葫芦底里还剩有一些威士忌,有多少她可说不准,因为光线太暗。说来也怪,那么冲的酒味现在她已不觉得那么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这一次并没感到火烧火燎,只觉得热乎乎、懒洋洋的。
她放下空葫芦,环顾四周。所有的一切——烟雾腾腾、半明半暗的房间,瘦成皮包骨的两个女孩子,黑妈妈在床边弓着腰的臃肿体态,似铜像般不语不动的迪尔西以及在她深褐色的胸前睡着的那团嫩红色的小生命——全是一场梦,她会从梦中醒来的,那时她将会闻到厨房里煎熏肉的香味,将听见黑人们的欢声笑语和大车吱吱嘎嘎驶往田间的动静,而埃伦会温柔而坚定地推她,催她起床。
后来,斯佳丽发现已经到了自己房间,躺在自己床上,淡淡的月光划破黑暗,黑妈妈和迪尔西正在给她脱衣服。折磨人的紧身褡不再夹磨她的腰部,她可以不紧不慢地深呼吸,直达肺底和丹田。她感觉到自己的袜子被轻轻地脱掉,听见黑妈妈一边替她洗起泡的脚,一边喃喃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宽心话。水真凉快,像孩子似的躺在这柔软的床上真舒服。她舒了口气,全身得到了松弛。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只是一秒——此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月光照进窗户洒在了床上,屋里比先前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