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下车去,我就让你先变成一个鬼。”斯佳丽说着,就一瘸一拐地爬到地上。她根本没心思跟普莉西辩论。
这时她才想起了马。我的天啊!马或许已经在夜里死了!昨夜她给马解开挽具的时候,它就像要死了一样。斯佳丽急忙绕过车厢,见马侧卧在地上。若是马死了,斯佳丽将诅咒上帝,然后甘愿自己也倒地死去。《圣经》里就有人干过这样的事:诅咒上帝,结果自己死了。斯佳丽可以理解那人当时的心情。不过,马还活着——呼吸沉重而费力,泪汪汪的眼睛半开半闭,但是还活着。不要紧,让它喝点儿水就能走了。
普莉西连声哼哼着,硬着头皮从车厢爬下来,胆怯地跟在斯佳丽后面沿着杉树院的小径走去。废墟后面一排刷白的奴隶棚子寂然无声,在树荫下显得凄惨荒凉。在棚子和烧黑的正屋石基之间,她们找到了水井,井上的顶架还在,水桶深深地挂在井下。斯佳丽和普莉西合力转动辘轳把绳子绞了上来,当一桶清凉晶莹的井水从黑洞洞的井底被吊起来,斯佳丽立刻微微倾侧水桶将之凑到唇边,咂咂有声地开怀痛饮起来,淋得一身都是水。
她咕嘟咕嘟地喝着,直到普莉西在一旁发急了:“好了,斯佳丽小姐,我还渴着呢。”她这才想起还有别人需要水。
“把桶上的绳结解开,拿到车上去,让他们也喝个够,剩下的就给马喝。你说说,玫兰妮小姐是不是该给宝宝喂奶了?宝宝都快饿坏了。”
“天哪,斯佳丽小姐,玫兰妮小姐没奶水,而且也不会有的。”
“你怎么知道的?”
“像她这样的我见过很多。”
“别在我面前充内行了。昨天接生时你一点也不内行。快走。我再去想办法弄点儿吃的。”
斯佳丽觅食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后来在果园里找到几只苹果。在她之前已有兵到过那里,树上一个也没剩下。这几只还是掉在地上的,多半都已经腐烂了。她挑比较好的拣了一裙兜,穿过软软的泥地往回走,路上有好些小石子钻进了她的便鞋里。昨晚她怎么没想到换一双结实点儿的鞋呢?她怎么没把遮阳帽带上?怎么连吃的都没带?她的举动实在是蠢得可以。不过,她原以为反正一切瑞特都会替她们操心的。
瑞特!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因为即使在想象中提到这名字都觉得不是味儿。斯佳丽把他恨得要死!这人太可恨了!而她竟还站在大路上让这个人吻了自己——几乎还挺乐意的。昨晚她简直像个疯子。那家伙真卑鄙!
她回到车旁,给每个人分了几只苹果,剩下的都倒在车厢后部。马已经站了起来,但水似乎也并没能使它恢复多少精力。阳光下,它的样子比昨晚更让人害怕。它的髋骨像一头老母牛的那样突出,肋骨根根显露,跟搓衣板差不多,背上更是体无完肤。斯佳丽给它套挽具的时候,吓得简直不敢碰它。当她把嚼子放进马嘴时,发现它几乎已经没牙了。真是不折不扣的“老掉牙”了!瑞特既然去偷马,干吗不偷匹好点儿的?
她登上车把式的座位,用一根山核桃树枝抽打马背。马打了一声响鼻,起步拉车,可是当斯佳丽把它赶上车道,那畜牲走得缓慢无比,斯佳丽相信自己用不着费什么劲也能比它走得快些。哦,要是没有玫兰妮,没有韦德,没有那婴儿,没有普莉西这些累赘就好了!她一定能很快走到家的!是啊,她会飞也似的一路跑回家去的,因为每一步都能使她越来越靠近塔拉庄园,越来越靠近妈妈。
这儿离家顶多十五英里,可是照这匹老马的速度走下去,得花整整一天,因为她不得不经常让马休息一下。整整一天!斯佳丽顺着耀眼的红土路朝前望去,大炮的轮子和救护车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很深的车辙。还得再过好几个小时,她才能知道塔拉庄园是不是依然存在,母亲是不是还在那里。还得再过好几个小时,她才能结束这九月骄阳下跋涉的痛苦。
斯佳丽回头看了一眼玫兰妮,见她躺在那里闭着恹恹的双眼以避开阳光,斯佳丽松开自己头上软帽的带子,将它摘下来扔给了普莉西。
“用帽子遮住她的脸,太阳就不刺她的眼睛了。”可是这样一来,斯佳丽一无遮盖的头部便直接挨着太阳烤,于是她心想:“一天下来,我准会给晒出满脸雀斑,像个珍珠鸡蛋。”
她这辈子还从没不戴帽子或没戴面纱就在户外让太阳晒,也从没不戴手套就握着缰绳赶车,因为手套可以保护她那双有许多小圆窝的纤纤玉手。可现在,她驾着一匹散架老马拉的散架破车,在烈日下曝晒,蓬头垢面、浑身汗臭、又饥又累,除了像蜗牛似的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爬行以外完全无能为力。短短几个星期之前,她还过着无忧无虑的太平日子!不久之前,她还跟其他人一样认为:亚特兰大决不会陷落,佐治亚州决不会被入侵。可是,四个月前出现在西北方的一小块乌云,竟酿成一场凶猛的暴风骤雨,继而刮起一股狂啸怒吼的龙卷风,横扫了属于她的那个世界,把她从安乐窝式的生活中刮出,抛到这死气沉沉、鬼比人多的悲凉绝境中来。
塔拉庄园是依然无恙,还是也被这场席卷佐治亚的风暴刮得无影无踪了?
斯佳丽在疲乏的马背上抽了一鞭,想催它快跑,然而那两对晃晃悠悠的轮子却把车上的人颠过来簸过去的,一个个都跟喝醉了差不多。
死神在空气中游荡。西斜的阳光下,每一片熟悉的田野和树丛都碧油油、静悄悄的,这种非尘世的沉寂不断把恐怖注入斯佳丽的心中。这一天,她们每路过一栋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的空房子,每看到一支在焦土废墟中矗立的光杆烟囱,她的恐惧就增加一分。从昨夜到现在,她们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活人,连活牲口都没碰见过。横在路旁的尽是死人、死马、死骡子,它们已经腐烂膨胀,身上沾满了苍蝇。周围毫无生气:远处不闻哞哞的牛叫,枝头也没了鸟儿歌唱,甚至没有一丝风儿拂动树叶。只有疲乏拖沓的马蹄声和玫兰妮的婴儿的微弱啼哭声划破这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