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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六

罪与罚

他无法入睡。杜涅奇卡刚才的形象渐渐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突然全身打了个寒颤。“不,现在应该抛弃这个念头了,”他定了定神,想道,“应该考虑别的事了。真是又奇怪又可笑:我与任何人从来都没有深仇大恨,甚至从来也没有过报复的想法,这真是个坏兆头,坏兆头!我也不喜欢争长论短,也不爱发脾气——这也是个坏兆头!可我刚才对她许了多少愿啊,呸,真见鬼!也许她会使我变得稍微清醒一些……”他不想下去了,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杜涅奇卡的模样又呈现在他的眼前,简直跟她第一次开枪时一模一样,当时她吓得惊恐万状,扔掉了手枪,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他。因此他两次都能把她抓住,而她连举起手来进行自卫都不会的,如果他不提醒她的话。他记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对她动了怜悯之心,似乎感到心都揪得紧紧的……“唉!真见鬼!又想这些事,所有这些念头都应该统统抛开,抛开!……”

他已经是迷迷糊糊的,发烧的颤栗也停止了;突然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钻进了被子,从他的手上和腿上爬过。他不觉一怔:“见鬼,这大概是只老鼠!”他想道,“这盘小牛肉还摆在桌上呢……”他极不情愿掀开被子下床,怕身子受凉,可是突然又有一个讨厌的东西从他腿上溜过;他掀开被子,点亮了蜡烛。他全身不断地打着寒颤,弯下身去察看一下床铺——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把被子抖了抖,突然床单上冒出一只老鼠。他扑过去抓它;但老鼠并不跳下床逃跑,却在床上窜来窜去,一会儿从他的指缝间溜掉,一会儿从他手上跑过,突然又钻到了枕头底下;他扔开枕头,但刹那间觉得有个东西钻进了他的怀里,在他身上乱爬,而且爬到背上去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屋子里黑洞洞的,他还像刚才那样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窗外风声怒号。“真是可恨!”他恼怒地想。

他翻身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背对着窗子。“索性不睡了。”他下了决心。可是从窗子那边袭来一股冷风和潮气;他没有起身,而是拉过被子,把身子裹了起来。他没有点亮蜡烛。心里什么都不想,而且也不愿想;但是幻想却一幕幕地接踵而来,一个个没头没尾、互不关联、残缺不全的思绪从脑海里掠过。他仿佛神思恍惚。是寒气,还是黑暗,是潮气,还是窗外呼啸着和摇动树木的风,在他心中唤起了对幻想的强烈爱好和渴望——可是在他的眼前浮现出鲜花了。他想象出一片迷人的风光;这是一个天气晴朗、阳光和煦的日子,甚至有点儿炎热,是个节日——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一幢豪华的英国式乡村别墅。房子四周花坛环绕,芳香扑鼻,房屋四周是一块块种了作物的畦田;门廊上爬满了蔓藤,摆满了一丛丛玫瑰;明亮、凉爽的楼梯上铺着华美的地毯,两边摆放着一个个栽着奇花异草的中国花瓶。特别吸引他的是窗台上那些盛有水的花瓶,里面都养着一束束洁白、娇嫩的水仙,花儿从碧绿、肥壮的长茎上垂了下来,发出浓郁的香气。他简直不想离开这些水仙,但他还是上楼去了,走进一个又宽又高的大厅。这里——在窗口,在通向露台的敞开的门边,在露台上——到处都是鲜花。地板上铺满了刚刚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开着,一阵阵清新、凉爽的微风吹来,鸟儿在窗外啾啾啁啁;在大厅中央,几张铺着白缎台布的桌子上,停放着一具棺材。棺材包着白绢,镶着厚厚的白色皱边。一条条用鲜花扎成的花带环绕着棺木。在棺材里的花丛中躺着一位少女,她穿着一件白纱连衫裙,两只仿佛是用大理石雕成的手叠放在胸前。可她那披散的金发却是湿漉漉的;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玫瑰编成的花冠。她那严峻的已经僵化的面颊也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她那苍白的嘴唇上浮现出的微笑,却像成人那样充满无限的伤感和巨大的哀怨。斯维德里盖洛夫认识这位少女;在这具棺木旁边,没有圣像,没有点燃的蜡烛,也听不到祈祷的声音;这位少女是投河自尽的。她只有十四岁,可是她的心已经破碎,这颗心因受尽凌辱而遭到毁灭,这种凌辱吓坏了这颗还未成熟的、充满稚气的心,使那颗天使般纯洁的心灵充满了不应承受的耻辱,迫使她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呐喊。但是在沉沉的夜色里,在茫茫的黑暗中,在刺骨的寒风中,在阴沉沉的冰雪消融的天气里,在狂风的怒号中,这呐喊并未被人听见,但却遭到无耻的辱骂……

斯维德里盖洛夫醒了,翻身下床,一步跨到窗前。他摸到了窗闩,打开了窗子。一股寒风猛然吹进他那间窄小的房间,就像一片寒霜贴住了他的脸和只罩着一件衬衫的胸脯上。窗外大概的确像个花园,看来,也是个游乐园;大概,这里白天也有歌手的演唱,还有茶座。而此刻水珠却从树上和灌木丛上飞进窗内,外面漆黑一片,就像地窖里一样,因此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标示出物体的黑点。斯维德里盖洛夫弯下腰,把两个胳膊肘撑在窗台上,瞪着眼睛朝这片黑暗注视了五分钟光景。从黑沉沉的夜色中传来一声炮响,紧接着又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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