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拉尔德救不了她。他自己、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是同样可怕的嘀嗒声,同样在划过钟面转行,在刻着小时的钟面上机械地转动。他的亲吻、他的拥抱又算得了什么?她能听见同样的嘀嗒嘀嗒作响声。
哈——哈——她对自己笑了,想用笑声来驱散内心的恐惧。哈——哈——真快把人逼疯了,真的,真的!
然后,她的自我意识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早上起床发现自己头发变白,她是否会大惊失色呢?在自己思想和情感的重压之下,她时常感到自己的头发变得花白。眼下,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棕色的,她仍安然无恙,红润健康。
也许她是健康的,也许正是由于她强健才使得她只能面对现实。如果病恹恹的,反倒可以无中生有地凭空遐想了。但是现在,她无法逃避现实,而必须永远看得清楚,知道得清清楚楚,决不逃避,也无法逃避。她就这样被安置在生活的时钟前面。如果她转过身去,就像在火车站上一样,去看书摊,即便是背对着钟,也还是能够看见那面时钟,那永不变色的大白钟面。哪怕翻书、捏泥偶也无济于事。她知道自己并没在阅读,也不在工作,而是在看着时针转过那永恒不变的、机械单调的钟面。她不是在生活,而是在观察。并且,她就像一只指在12点的小钟,面对着那永恒的大钟——她就这样,既庄严又放肆,或者说,即放肆又庄严。
这张臆想中的画面使她很高兴。她的脸难道不就像是一张钟面吗——圆圆的、经常是苍白无色,毫无表情。她本想起来照照镜子,一想到要看自己那张指在12点的时钟面般的脸庞,心里就充满恐惧,赶忙去想旁的事情。
啊,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发一点点慈悲呢?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搂入怀中,给她休息,让她美美地、彻底地休息养生?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平平安安地睡上一觉?她多么想被人抱着睡个安稳觉呀。她睡觉时总是像一只惊弓之鸟,担惊受怕,岌岌自危。今后也摆脱不了这种景况。咳,她怎么能够忍受这种无休无止的紧张生活。
杰拉尔德!他能够把她抱在怀里,守护着她进入梦乡吗?哈,他自己还得由人哄着入睡呢——可怜的杰拉尔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干了些什么呢?他加重了她的负担,有他在旁,睡眠的重负更难承受,不眠之夜愈加乏味。也许他从她身上获得了满足和休息;也许这就是他老是纠缠她的原因,就像饥肠辘辘的婴儿哭着要吃奶一样;也许这就是他对她怀有不可遏止的欲念和激情的秘密所在——他需要她哄他入睡,给他安抚。怎么搞的!难道她是他的母亲吗?她的情郎竟是一个夜夜需要看护的奶娃娃?她瞧不起他,一点儿也瞧不起他,她硬了硬心肠。这个唐·璜,就像个在夜晚啼哭的婴儿。
哦,她最讨厌婴儿夜晚啼哭!她会欣然杀死他,就像海蒂·索莱尔海蒂·索莱尔是英国作家乔治·埃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农家女。由于贪图虚荣,被少爷亚瑟·多尼桑恩诱奸怀孕,后杀死了自己的婴儿。,把婴儿闷死、埋掉。海蒂·索莱尔的婴儿一定是个夜哭郎;亚瑟·多尼桑恩的婴儿一定是这样的。哈——这世上的多尼桑恩们,杰拉尔德们,白天多有男人气呀,可是一到晚上却成了啼哭的婴儿。让他们变成机械装置吧,变吧!让他们变成工具,变成纯粹的机器,纯粹的意志,像钟一样周而复始地运行吧。让他们这样,让他们整天埋在事务中,成为一架大机器中完美无缺的部件,昏昏欲睡地重复着同一动作。让杰拉尔德管理他的公司吧,他会心满意足的,就像一辆整天往返于木条板上的独轮车一样——这点她早就看出来了。
公司发迹于独轮车,那只不起眼的轮子,然后是两轮推车,然后是4轮卡车,然后是8个轮子的辅助机车,然后是16个轮子的卷扬机,等等,等等……一直发展到1000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理3000个轮子的电工执掌;20000个轮子的地下经理;需要协调100000个小轮子运转的总经理;最后是统辖1000000个轮子、嵌齿和车轴的杰拉尔德。
可怜的杰拉尔德,他的机构中有这么多个小轮子!比天文钟还精密。可是,唉,天哪,多么乏味呀!多乏味呀,老天!一架天文钟,一只甲虫,一想到这,她的灵魂就厌倦得要昏过去。这么多个轮子要盘点,要考虑,要计算!够了,够了——人类对付复杂事物的能力毕竟也是有限的。不过,也许是无限的吧。
此时,杰拉尔德正坐在自己房里看书。古德伦走后,他带着没有满足的欲望在床边呆若木鸡地坐了一个小时,脑子里乱哄哄的。他寸步没有移动,耷拉着脑袋,浑浑噩噩地呆坐着。
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意识到应该上床睡觉。他感到很冷,一会儿,就在黑暗中躺下了。
但是,黑暗,重重的黑暗扑面而来,吓得他魂不附体,使他无法忍受。于是,他坐起身,点亮灯,干坐了一会儿,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他脑子里空空的,既没有想古德伦,也没有思考任何东西。
然后,他突然起身下楼去找书。他这辈子一直害怕将来会有不眠之夜。面对着失眠的夜晚,在恐怖中守更,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他恰似一尊石雕静坐在床上看书,一看就是几小时。他的脑子敏捷地阅读着,身体却茫然无知。他就这样毫无意识地僵持着,读了一个通宵。最后,他厌倦了,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到恶心,于是便倒头睡了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