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特定的两人之间，无论是什么人，纯感官的经验范围毕竟是有限的。情欲的作用一旦朝某个方向达到高潮，就走到了死胡同的顶端，其后只能是简单的重复，或是两个主角分道扬镳，或是一方俯首称臣，或者一死了之。
杰拉尔德冲破了古德伦灵魂的层层外壳。对她来说，他就是现存世界最具体的体现，是她周围的男人世界的尽头。在他身上她认识了世界，并抛弃了它。她对他有了完全彻底的了解，于是就变成寻求新世界的亚历山大大帝。但是，现在既没有新的世界，也没有男人，只剩下生物，像勒克那样体型瘦小的最后的生物。对她来说，世界已经结束，只剩下各人内心中的黑暗，自我中的感觉，在最后的还原过程中所产生的令人厌恶的宗教神秘感，和恶魔般将活生生的有机生命还原并碾得粉碎的神秘的磨擦运动。
而这些也只是潜意识的反映，她的大脑对此并不清楚，只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抛弃了杰拉尔德后该做什么。她害怕杰拉尔德，怕他会杀死自己，但她不愿意被杀戮，所以她和他仍然藕断丝连，因为不该由她的死来扯断这种联系。她还有一段漫长的人生道路。在到达终点之前，她还要慢慢品尝生活的美妙滋味和那些妙不可言的感官享受。
在这一系列微妙的感情问题上，杰拉尔德显得力不从心，因为他触摸不到她情感的最敏感处，只会撒野；而勒克却凭着他那昆虫一般的直觉，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心灵深处。至少，她需要换换花样，弃旧图新，去找那个生物，那个作最后点缀的能工巧匠。她知道勒克的灵魂深处对一切都漠然处之，没有什么天堂、人间或地狱之分。他无所效忠，也无所依附，离群索居，与世隔绝。
而杰拉尔德的灵魂中仍然残留着对外界的依托，这就是他的局限性。他无法摆脱这种局限。在生死这一大事上，他受需要的限囿，必然要积德行善，力求实现自己的最终目的。他的最终目的也许是在死亡的历程，这一完美而微妙的经历中，保持个人的意志完好无损。可惜这一点他无法做到。这就是他的局限性之所在。
看到古德伦否认和杰拉尔德有婚姻关系，勒克乐得飘飘然，像一只盘旋在天空的老鹰，随时准备来个饿鹰扑食。他没有莽然冲向古德伦，因为他一贯待机行事。但凭着藏在黑暗的灵魂深处的可靠本能，他和她进行着只可感知、但无法窥探的神秘交流。
两天来，他一直在和她谈艺术、谈人生，两人都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他们凭吊古人，从他们的完美无缺中获得一种伤感的、孩子般的喜悦。他们特别崇尚18世纪末期那段岁月，那是歌德的时代，是雪莱、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玩味着过去的世事人情，就像玩象棋和玩木偶一样，聊以自娱。先贤们全是玩偶，他俩则是主宰全剧的上帝。他俩闭口不谈未来，除了在一片嘲笑声中讲起梦见一场由于人为的荒唐灾难而引起的世界毁灭：一个人发明了一种了不起的炸弹，把地球炸成两半，这两半在空间背向散开，地球上的居民不禁黯然神伤；或者，世界上的人分成了两伙，双方都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对方理亏，罪该万死。于是又是一个世界末日。还有勒克做的噩梦：世界变冷了，漫天冰雪，只有白色的生物，北极熊，白狐和像雪鸟一样白的人坚持在残酷的晶莹白雪中。
除了这些故事外，他们从不谈及未来，只是热衷于带着嘲笑的心情想象着毁灭的景象，或是沉湎于过去的那些令人感怀而又出色的木偶戏。再现古人的世界使他们在伤感中获得快乐：魏玛的歌德；穷困潦倒而又忠于爱情的席勒；浑身颤抖的卢梭；在法尼的伏尔泰和诵读自己诗篇的弗雷德雷克大帝。
他们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从文学、雕塑到绘画，无所不及。还满怀深情地谈论了约翰·弗莱克斯门约翰·弗莱克斯门(1755—1826），英国新古典主义艺术家、雕刻家。、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雕刻师、神秘主义者。、亨利·傅斯立亨利·傅斯立(1741—1825），瑞典画家，以莎士比亚剧景和戏剧性的梦幻画著称。、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路德维希·费尔巴哈(1804—1872），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和阿诺德·勃克林阿诺德·勃克林(1827—1901），瑞士画家。，从中寻找乐趣。他们觉得闲谈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生涯，是终生不竭的话题，不过他们愿意停留在18和19世纪。
他们用几种语言穿插着进行交谈，但双方都以法语为主。他的句子多以结巴的英语结束，再加上一个德语结论收尾，而她则熟练地用信手捻来的一个个词组结束句子。她特别喜爱这些交谈，里面充满着奇异的表达方式，时而一语双关；时而闪烁其词；时而模棱两可。用三种语言进行交谈，就像用三色丝线编织锦缎，给她一种真正的感官享受。
交谈时，他俩围绕着激情的火焰徘徊犹豫，虽然心照不宣，但是谁也不去点破。他想表白心迹，然而欲言又止；她想吐露衷肠，却又迟迟不愿开口，指望遥无止境地拖延下去。她对杰拉尔德仍怀有一丝怜悯，还没有和他完全决裂。每当她回忆起自己和他的那段情分，内心仍不免有一丝伤感之情，这使她欲罢而不能。毕竟他们曾经有过关系，她觉得一根永恒的、无形的绳索已将自己拴住，把她和他拴在一起——因为他们曾经有过关系，因为那天晚上他在丧魂落魄的时候，闯进了她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