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杰拉尔德和勒克就意大利和特利波里之间的关系争论起来。英国人莫名其妙地激动得火冒三丈,而德国人也不甘示弱。这虽是一场唇枪舌剑,但更意味着一场精神上的较量。自始至终,古德伦从杰拉尔德身上看到了傲慢的英国人对外国人的鄙视。杰拉尔德浑身颤抖,怒目圆瞪,脸涨得通红。他强词夺理,举止蛮横。目睹此景,古德伦不禁怒火中烧,勒克更是恼羞成怒。杰拉尔德振振有词,气势如雷,那小个子德国佬无论讲什么都被当作一派胡言。
最后,勒克转向古德伦,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耸耸肩,挂起了免战牌,露出一种孩子似的哀求的神色。
“你瞧,太太。”他开口道。
“请别叫我太太。”古德伦高声叫道。她两眼熠熠闪光,面颊绯红,看上去就像栩栩如生的美杜莎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她的大声叫嚷惹得另两位惊讶不已。
“请别叫我太太。”她大声嚷道。
这些天来,这个称呼,特别是出自勒克之口,使她感到羞辱难忍,浑身不自在。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古德伦的两颊刷地白了。
“那么叫你什么好呢?”勒克带着一丝嘲讽反问道。
“别叫这个,”她涨红着脸嘟哝道,“至少别这么叫。”
从勒克恍然大悟的神色中,她看出他已经明白了。她不是克立克太太!这下事情清楚多了。
“我叫你小姐好吗?”他恶毒地问道。
“我尚未结婚。”她傲慢地说。
她的心怦怦乱跳,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她知道她这一下着实伤害了别人,对此颇感难受。
杰拉尔德笔直坐着,纹丝不动,脸色像一尊雕塑一样苍白平静。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感受不到勒克的存在,心中一片空白,只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勒克这时蜷缩在一边,低着头,不时朝他俩瞟上一眼。
古德伦感到很难堪,急于开口缓和气氛。她强堆笑颜,带着嘲弄的神情朝杰拉尔德会意地看了一眼。
“还是讲实话好。”她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但是,现在她又屈服于他了,因为她已经伤了他的心,毁了他的感情。不知道他是否能承受住这个打击。她瞧着他,觉得他很吸引人。她对勒克已经兴趣索然。
杰拉尔德终于站起身来,悠闲而平静地走到教授跟前,两人开始谈论起歌德。
杰拉尔德今晚如此明显的冷淡,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他似乎既没动气,也不觉得厌恶,那模样天真纯洁,真是妙不可言。他的脸上时而会出现这副超然的神色,这神色每次都使她感到心醉神迷。
她心绪不宁地等了一个晚上。她原以为他会避开她,或是露出一些迹象,然而,他却同她冷冷地交谈了几句,就像他和房间里任何人谈话时那样。他的灵魂沉浸在宁静和遐思之中。
她带着炽热的爱走进他的房间。他是如此俊美,可望而不可即。他亲吻着她,又成了她的情人,给了她莫大的快乐。但他并没有从遐思中转过神来,仍是那样遥远、冷漠、毫无知觉。她想和他说话,但他身上那天真美丽的漠然神态阻止着她,她感到烦扰不安,意气消沉。
次日清晨,他终于在看她时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目光中凝聚着恐怖和憎恨,她只得缩回到先前那种冷漠的状态中去。尽管这样,他并不打算和她完全闹翻。
勒克现在正等着她。这个独来独往的小个子艺术家感到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利用的女人。他整日坐立不安,总等着和她说话,变着法儿想靠近她。只要她一出现,他就变得敏捷和激动不安,想方设法地凑上去:她就像一股无形的吸引力吸引着他。
他丝毫不认为自己的魅力比杰拉尔德逊色。杰拉尔德只是个门外汉。勒克恨的是他的富有、骄傲和俊美。然而,财产、地位和健美的身体均属身外之物,要接触像古德伦这样的女人,勒克施展的手段和魅力是杰拉尔德做梦也想不到的。
杰拉尔德怎能指望满足古德伦这样的才女呢?难道他以为靠着趾高气扬、一意孤行、身强力壮就行了吗?勒克知道一个超越于这些东西之上的秘诀:最大的力量不在于盲目的攻击,而在于随机应变。他勒克深谙此道,而杰拉尔德却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对此一窍不通。勒克能够达到情人思想感情的极深处,而杰拉尔德只能望尘莫及。在这个女人的神秘殿堂里,他像个祈求神职的人,却给冷落在前殿。而勒克即使不能达到内心的深暗处,却能在深处找到这个女人的灵魂,并与之较量,与这条盘踞在生命中心的蛇搏斗。
女人企求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在人类群落中的社会名望和野心的满足?抑或是善与爱的结合?她需要“善”吗?除了傻瓜,谁会相信古德伦需要“善”?善的需求只是装装门面而已。一旦跨过门槛,你就会发现她的愤世嫉俗;一旦进入她那灵魂的屋宇,就会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蚀气味,看到黑暗中熊熊燃烧的欲火,感觉到她那强烈、敏锐和爱挑剔的思想意识,通过这个思想意识看到是扭曲了的恐怖世界。
那么她还要什么呢?难道只有纯粹盲目的激情才能使她心满意足吗?不,不是这个,而是在还原过程中感受到的纯感官的刺激。那是一种倔强的意志和她的倔强意志在还原过程中相互反应而产生出来的无数微妙的快感,以及在她黑暗的心灵深处所进行的最后一次微妙的分解和破裂。而她的外表和个性却依然如故,一举一动甚至流露出感伤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