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因为我必须来。”他回答，“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她纳罕地望着他。
“我非得问。”她说道。
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无可奉告。”他答道，语调中带着奇特的茫然。
他身上有着一种让人费解、几乎像上帝一样的简朴和天真直率的气质，使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年轻的赫耳墨斯赫耳墨斯，希腊神话中为众神传信并掌管商业、创造、盗窃、道路等的神。的幻象。
“可你为什么偏要来找我呢？”她执意问道。
“因为……只能这样。要是你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我也不存在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流露出迷惑、受宠若惊的神色。他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就像着了魔似的。她叹了口气，茫然若失。她也别无他择。
“你把靴子脱了吧。”她说，“一定湿透了。”
他把帽子扔在椅子上，动手解大衣的纽扣，抬起下巴解开喉咙口处的纽扣。他那短而硬的头发乱糟糟的，一片金黄色，犹如麦子。他脱下了大衣。
他又迅速脱去外套，松开黑领带，开始解饰有珍珠的领扣。她边看，边竖起耳朵听着，心想最好不要让人听见上浆织物劈啪作响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真像开枪一般。
他是来寻求保护的。她任他把自己搂在怀里，紧紧拥抱在一起。他在她身上找到了无穷的安慰，向她尽情地倾泻压抑在心中的困惑和死亡的威胁。他如释重负，又恢复了常态。眼下的艳遇真是太玄妙、太神奇了，真是一大奇迹。这成了他一生中不断重现的奇迹。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狂喜，陶然若醉起来。而她呢，也顺从地接受了他的爱抚，把他看作是一个充满死亡痛苦的器皿。在这节骨眼上，她无力抗争。死亡向她施展着可怕的淫威，她在狂喜和剧痛交杂的强烈感情中顺从地承受着这一切。
他上前一头扑进她那温柔暖和的怀抱，一股奇妙的、充满活力的暖流顿时渗入他的血管之中，于是，他获得了新生。他感到自己在溶解，在下沉，在她那充满生气的浴盆里得到了休息。她的心似乎是第二轮不可征服的太阳，他正朝着它的光辉和滋养万物的力量越走越近。他身上所有那些断裂的血管随着脉动的生命默默地注入而愈合了，仿佛这都是靠了太阳的万能威力。他那已流入黄泉的血液又源源不断、有力地流了回来。
随着生命的输入，他感到自己的肢体越来越粗壮，伸展自如了。他的躯体获得了一股无人知晓的力量，他又成了一个身材强壮、匀称的男子汉。然而同时又是一个得到了安抚和获得了新生的孩子，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而她呢，她就是生命之泉。他敬慕她。她是生命的母亲和源泉，他是孩子和男子，受到她的抚爱后才变成真正的男子汉。他的肉体险遭毁灭，是她那非凡、温柔的胸膛充实了他，滋润着他那枯萎、受伤的大脑，就像补气养身的琼浆，宛若醇和、安神的生命之水，威力无比，仿佛将他重新置于母亲的腹中孕育成长。
他的大脑受了伤害枯萎下去，脑组织像是被摧毁了。他不知自己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害，也不明白他的组织、他的脑组织是怎样被死亡的腐蚀液所破坏的。现在，当她分泌出来的琼浆缓缓流遍他的全身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植物遭了霜冻从内部向外裂开一样受了重伤。
他那小小的坚硬的脑袋埋在她的胸间，两手紧紧地将她的乳房贴着自己的头；她也用颤抖的双手将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脯上。此时，他躺在那儿，感到心荡神移，而她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像个安睡在腹中的胎儿，浸润在那奇妙的、孕育生命的暖流中。啊，但愿她能把这生命之液赐给他，那他就将复苏，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他害怕在一切结束之前就遭到她的拒绝，于是他就像吃奶的婴儿，紧紧依偎着她，使她无法脱身。他那萎缩的、破坏了的脑膜开始松缓、柔软起来，那些枯僵和摧损的组织重又变得柔软灵活。随着突突的悸动，他又获得了新生。他对她感激不尽，仿佛她就是上帝，或是给自己哺乳的母亲。他沉浸在如痴如癫的喜悦和感激之情中，自感又恢复了原来的面目。就在这时，一阵不可抵御的睡意向他袭来，这是筋疲力尽和彻底的康复带来的。
而古德伦却躺在那儿，睡意全让满脑的思绪给赶跑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黑暗出神。杰拉尔德这时已搂着她进入了梦乡。
她似乎听见了拍岸的浪涛声，绵长而令人沮丧的海浪，随着命运的节奏拍打着，仿佛是一种永恒的机械运动，无休止的缓慢、阴沉的命运之浪占据了她的生命。此时她睁大乌眸望着黑暗，看得那么远，看到了永恒，却什么也没看见。她心里一清二楚，可又意识到些什么呢？
当她思绪万千凝视永恒时，这种极度的情绪消失了，清醒的意识达到了极限，使她处于惶惶不安的境地。她一动不动地躺得太久了，于是动了动身子，又恢复了自我意识。她萌发了想看他一眼、仔细端详他的愿望。
但是她不敢点灯，生怕弄醒他，搅了他好不容易才从她这儿得到的好梦。
她轻轻地从杰拉尔德怀里脱出身来，略略抬起身子朝他看去。她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正好能让她分辨出他的五官。他睡得正香呢。在黑暗里她觉得能把他看得更清楚，可是他已远远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啊，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离她如此遥远，却又那样完美无缺，她真想痛苦地大声尖叫。她看着他，仿佛他是清澈幽暗的深水底下的一块卵石。她被抛在一边受着意识的折磨，而他却化作了无知觉的、遥远的幻影，宛若一团火。他英俊、遥不可及，十全十美。他们永远不会结合在一起。啊，这巨大的、非人所能弥合的鸿沟将永远横在她和另一个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