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之间
他们来到镇上,把杰拉尔德留在火车站。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将去伯金家喝茶,伯金盼望厄秀拉也来。然而,下午第一个到的却是赫米奥。伯金不在家,她就走进客厅,瞅了一眼伯金的书籍和书信文件,弹了一会儿钢琴。不久,厄秀拉来了。她看到赫米奥大吃一惊。她不喜欢见到她,虽说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她的音信了。
“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你。”厄秀拉说。
“是啊,”赫米奥答道,“我到埃克斯去了。”
“喔,去调养身体的吧?”
“对。”
这两个女人互相打量了一下。厄秀拉一见到赫米奥那张阴沉的长脸,那副老是垂目向下瞅的样子就感到讨厌。她那脸傻乎乎的,还带着妄自尊大的神色,像一匹马。“那张脸就像马面,两只眼珠像在马眼罩里一般,滴溜溜地乱转。”她暗自思忖道。赫米奥似乎是一枚硬币,像月亮一样,人们永远看不到它的另一面。赫米奥从来就是在狭隘的精神世界里遨游,在她眼里,它是一个完美的天地。在黑暗中,她不存在了,像月亮一样,只有一半,另一半则没有生命。她的自身都装在脑袋里。她不知道什么是本能的运动,譬如在水里戏游的鱼,在草地上奔跑的黄鼠狼。她必须永远探索知识。
然而,厄秀拉就是受不了赫米奥的单面性。她仅仅感觉到赫米奥冷漠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把她贬低得芥草不如。赫米奥苦苦地思索,经过一个缓慢的过程,精神上痛苦不堪,体力上精疲力竭,才好不容易获得最后的、无聊的认识结论。在她视作婆婆妈妈的妇道人家面前,她适宜带着这种痛苦的意识。这种意识宛如珠宝,赐予她一种毋庸置疑的特征,从而确立了她在更高层次的生活。从智能上讲,她完全可以屈尊俯就于厄秀拉这一类女人。她认为厄秀拉只有冲动的情感而已。可怜的赫米奥,她那痛苦而又清晰的意识是她惟一的财产,是她聊以自慰的惟一的辩解。在这一方面,她一定很自信。天哪,在其他各方面,她感到自己贫乏,受到侮慢;在思维、精神生活中,她是个佼佼者。她希望人们都像她一样。然而,在她心底里却蕴含着毁灭一切的愤世嫉俗。她不相信自己的生活方式——它是虚假的;她不相信精神生活——它是一种欺骗,不是现实;她不相信精神世界——它只是装模作样,无病呻吟。到最后,她崇拜财神,相信肉体和邪恶——它们至少不是虚幻的。她是个没有信仰、更谈不上笃信的祭士,吸吮着陈旧的教义,而这种教义在她看来,是在重复毫无神圣意义的神话。然而,她别无他路。她是一棵正在枯死树上的一片叶子。她继续捍卫陈旧、腐朽的教义,为陈词滥调的信仰去牺牲,做一个鼓吹庸俗教义的纯洁、神圣的祭士。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些古旧的真理曾经是正确的。她是正在凋谢的、古朴的认识之树上的一片叶子,必须忠诚于那陈旧、属于前一辈人的真理,尽管心灵深处隐藏着愤世嫉俗和挖苦嘲讽。
“见到你真高兴。”她对厄秀拉说,声调缓慢,好似念咒,“你和鲁珀特两人情意绵绵了吗?”
“哦,是的。”厄秀拉说,“他总是离不开我。”
赫米奥停顿了一下。她对那个女人的自吹自擂看得一清二楚:十足的庸俗。
“是吗?”她的语调缓慢、平静,“这么说你们要结婚啦?”
问题提得如此平静、温和、简单、直率和不带感情,厄秀拉不由得愣了一下,觉得相当有趣。一个近乎邪恶的念头使她感到高兴。赫米奥身上的某些自相矛盾的东西是一种令人发噱的赤裸裸的嘲讽。
“,”厄秀拉答道,“他是想结婚,而且非常想。可我还拿不定主意呢。”
赫米奥用缓慢、镇静的眼光打量着她,又注意到她那夸张自负的表情。她真妒忌厄秀拉某种下意识的洋洋得意的自负,甚至她那庸庸俗俗的个性!
“你为什么还没有决定呢?”她用一种单调的声音问道。她非常自在,甚至感到这种谈话相当愉快,“你没有真正爱上他吗?”
厄秀拉听到这有欠谨慎的问话,脸不由得微微红了起来。然而,她不能流露出生气的样子。赫米奥看上去非常平静、明智、坦率。要做到这样明智坦然,又是如此合情入理,毕竟不是一件易事。
“他说,他要的不是爱情。”她答道。
“那他追求的是什么呢?”赫米奥用缓慢平静的语气说。
“他要我在婚姻中真正承认他。”
赫米奥沉默了一阵,以缓慢、沉思的目光望着厄秀拉。
“是吗?”她终于不带感情地说道。尔后,她又激昂地问道:“是什么事惹你讨厌,使你不想结婚的呢?”
“唉,我真不想结婚。我不愿屈从他的意志。他想要我放弃自己。我只是感到,我做不到这一点。”
又像刚才那样,赫米奥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你不愿意,当然不能结婚啰。”尔后又是一阵沉默。一种奇特的欲念使她战栗。啊!但愿他要她来屈从他,做他的奴隶!她被这种奢望震颤着。
“你不知道,我不能……”
“但到底为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戛然而止。然后,赫米奥自持优于厄秀拉一等,便带着一种厌倦的口吻继续问道:
“他要你屈从到什么程度呢?”
“他说他要我不带任何感情地接受他,最后……我真不知道他的意思。他说他要让自己身上的兽性部分得到结合——肉体结合,而不是人的结合。你看看,他今天这么说,明天又那么说,总是自相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