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自从杰拉尔德回归故里,担负起矿上的管理,并证明他是个精明能干的矿主后,这个对身外事已经倦怠了的父亲便把一切事务全都毫无保留地托付给儿子,把一切都交给了他。他自己则甘愿依附于他的年轻的敌手,说来颇令人感伤。这一举动在杰拉尔德心里立刻激发出一股强烈的同情和孝心。以前,这种情感全被鄙视和暗存的敌意所淡化。杰拉尔德出于悖逆,极不赞成慈善事业;然而,他又受其支配。在他的内心世界中,慈善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无法推倒它。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对父亲所代表的一切表现出一种屈从。但是,由于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反对慈善事业。现在他尚无法自主,一种对父亲的同情、怜悯和温柔体贴的情感充塞了他的胸臆,尽管他对父亲的敌意也变得更加深沉、更加阴郁。
同情和怜悯为做父亲的赢得了杰拉尔德的庇护。至于爱,他自有温妮弗雷德。她是他的幼女,也是所有孩子中惟一得宠的人。在他弥留之际,他爱着的依然是她。这种垂暮者的爱,崇高而又带有点夸张,带有保护的性质。他渴望永远、永远地保护着她,把她完全裹在温暖、慈爱和庇护之中。只要他办得到,她将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悲哀,什么是创伤。他毕生一贯循规蹈矩,慈善为怀,持之以恒。他对女儿温妮弗雷德的爱,是他最后一次满怀热情表现出来的正直行为。她的有些事他仍放心不下。随着体力的衰竭,人世渐渐从他身边滑走。如今再没有贫苦人、残废者、谦卑之徒需要他保护和救济。这些人在他眼里全都消失,也再没有儿女的牵挂,没有这副不愿担负的重担。他们全从现实中消逝,所有的东西都从他手中滑脱,他又重归自由。
然而,他私下对妻子的害怕和畏惧却保留了下来,无论她是无所用心、莫名其妙地坐在卧室里,还是低首款步从房内踱出来。尽管他一直把这种情感置于脑后,可是,即便他一辈子为人正直,也解除不了这内心的恐惧。他能做的只是远而避之。这种恐惧永远不会让人知道,因为死神将先行而至。
何况还有温妮弗雷德呢!对于她的将来,他心里如若能知道个大概就好了。这样他也就放心了。自从黛安娜溺水身亡、他的病情又日趋恶化以来,他非常希望对温妮弗雷德的将来胸中能有个数。这种渴望之强烈几乎成了梦魇,仿佛即使他行将就木,他的心中也必须有所牵挂,必须记挂着爱和慈善的责任。
温妮弗雷德性格孤僻,十分敏感,而且容易激动。她长着和父亲一样的黑发,举止温文恬雅,但她又极不善合群,易于冲动。有时她简直像个低能儿,对感情这东西似乎毫不在乎。她经常像个快活得忘乎所以的稚童那样又是说,又是玩。可是对有些东西,如对父亲,尤其她的小动物,她又充满了最最温柔、最最可爱的情感。尽管如此,当她听到自己心爱的小猫利奥被车压死后,却把头一歪,小脸微微痉挛了一下,怨恨似的说了声“是吗?”尔后就再也不去想它了。她讨厌把这坏消息告诉她、想叫她伤心的仆人。她的主要动机就是不想知道。她躲避着母亲,以及家庭中的大多数成员。她爱爸爸,因为他希望她永远幸福,因为只要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年轻,不必担负责任。她也喜欢杰拉尔德,因为他的自制力很强。凡是能使她的生活充满快乐、使人生成为游戏的人,她都喜欢。她生来就有一种令人诧异的判断力,是个纯粹的无政府主义者,同时又是个十足的贵族小姐。凡是与她同等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发现他们,她都会欣然与之相交。而对不如她的人,不论他们是兄弟姐妹、家里的豪门贵客,还是平民或者仆人,她全都不屑一顾,态度冷淡,近于轻视。她落落寡合,孤傲不驯,不知她像谁。什么生活的目的、生命的延续仿佛都与她无关,同她完全割裂开了。她只是容头过身,过一天算一天。
在生命垂危之际,做父亲的有一种奇特的幻觉,他似乎觉得他的命运全都维系在能否确保温妮弗雷德生活幸福之上。她是一个永远不知痛苦的人,从不与人结成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一旦生活中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第二天可以照样如常,整个记忆仿佛被故意抹掉了一般。她是一个意志自由的人,自由得十分奇特而又十分自然。她又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她犹如一只没有头脑的小鸟,任意扑腾。除了眼前的事情,她无所依恋,毫不负责任。在她的每一个动作里,她都在用轻率而无拘无束的手——实际上这只手从不存在,因为从来没有麻烦它们的必要——掐断与他人之间的严肃关系的纽带。她,必然会成为她父亲最终热切关心的对象。
因此,克立克先生在听说古德伦·布兰文可能会来指导温妮弗雷德作画和制作泥塑时,他立刻看到了拯救他的宠儿的救星。他坚信温妮弗雷德不乏才华。他也见到过古德伦,知道她是个不同凡俗的女人。他可以放心地把温妮弗雷德托付给她,如同托付给一个正直的人一样。古德伦是他女儿发展的方向,能给她以动力。温妮弗雷德再也不必随波逐流,无依无靠了。只要在他闭目之前,能把女儿嫁接到一棵能预示将来的先知树上,他死也瞑目了。现在既然有这个机会,他便毫不犹豫立即派人去向古德伦求助。
与此同时,看到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杰拉尔德愈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无论怎么说,在他的眼里,父亲代表着现存世界。只要父亲还活着,杰拉尔德就不必对这世界负责。可是现在父亲即将离去,杰拉尔德发现自己对将要面临的生活的风暴毫无准备,其情形犹如哗变后失去船长的大副,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团不可收拾的混乱。他所继承的并非是现成的秩序,因为原有的观念也已不再适用。关于人类的一统观念似乎随着父亲一起在消亡。将这一整体聚合起来的向心力,也似乎随之而松塌。每一部分都将在可怕的解体中分崩离析。杰拉尔德仿佛被遗留在一条正在脚下碎裂的船上,指挥着一条正在散架的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