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声叫喊:“黛——黛——黛——哦黛——哦黛——哦黛!”
古德伦周身的血液冷却了。
“又是黛安娜,真是的。”杰拉尔德喃喃自语道,“这小猴精,她总要玩点什么鬼把戏。”
这时他又扫了一眼船桨,觉得船走得不够快。
这种紧张的压力使古德伦简直抬不起胳膊了,不过她竭尽全力地划着。人们的叫喊声,答应声仍然此起彼伏。
“哪里,哪里?给你,对。哪个?不,不。真该死。这儿,这儿。”船只从四面八方赶往出事地点。一眼望去,五彩的灯笼紧贴着湖面摆动,水中的倒影也不规则地随之晃荡。游船不知为什么又拉响了汽笛。古德伦的船飞速向前,船上的灯笼在杰拉尔德身后摇曳。
这时又传来那个女孩子的尖声急叫,声音中夹带着哭泣。
“黛——哦黛——哦黛——黛!”
这声音从夜色朦胧的空气中传来,变得十分阴森可怕。
“你要是上床睡觉就好了,温妮。”杰拉尔德喃喃自语。
他弯下身解开鞋扣,用脚把鞋蹬掉,然后把软帽甩到船舱里。
“你的手受伤了不能下水。”古德伦气喘吁吁,惊恐万状地低声说道。
“什么?不会痛的。”
他挣扎着脱掉外衣,丢在两脚中间,然后摸索着腰间的皮带。他此时光着头坐着,一身雪白。
他们离游船越来越近了。游船静静地停着,船身高高地耸立在他们面前。船上的无数盏船灯射出美丽的光束。可是,这红、蓝、绿三色光束从船影处昏暗的水面中反射出来,成了一条条丑恶的起伏吞吐的火舌。
“哦,快把她救上来啊!哦黛,亲爱的!快把她救上来啊!”
“哦,爸爸,哦,爸爸!”女孩神态错乱般地呜咽着。有人已经下水,身上穿着救生衣。两条船划近前去,小心地在四处转悠着,船上的人提着灯笼来回瞎照。
“瞧那儿,罗克利!瞧那儿!”
“杰拉尔德先生!”船长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怖,“黛安娜小姐落水了。”
“有人下去救她了吗?”杰拉尔德的声音很严厉。
“小布林戴尔医生下去了,先生。”
“哪里?”
“看不见他们的踪影,先生。大家都在找,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静寂。
“她是在哪里掉水的?”
“我想是……大概在那条船那儿,那条挂着红、绿灯笼的船。”回答不那么肯定。
“划过去。”杰拉尔德轻声对古德伦说。
“快把她救上来啊,杰拉尔德。哦,快把她救上来呀。”那个女孩急切地哭喊着。可他没去理她。
“将船身那样斜过来。”杰拉尔德边对古德伦说着,边从小船里站了起来,“船不会翻的。”
一眨眼的工夫,他已利索地跳进水里。古德伦的小舟剧烈地晃动起来,骚动了的湖水微光闪闪。她意识到这片湖光是朦胧月色的反光,意识到他已经不存在了。看来去死还是可能的。一阵可怕的宿命感占据了她,使她丧失了一切感觉和思维能力。她知道他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剩下的完全是原来的世界,只不过缺少了他而已。巨大的夜空是那样广漠。灯笼在四处晃动,人们在游船和小船上压低嗓门轻声细语。古德伦听到温妮弗雷德还在呜咽:“哦,一定要找到她,杰拉尔德,一定要找到她。”古德伦漫无目的地划着独木舟荡来荡去。这可怕的湖面是那么宽阔、阴冷、广袤无际,使她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他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她觉得自己也应该下水去,也去亲身体验一下这种恐惧。
突然,有人说:“他在那儿。”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她看他游泳的动作像个水老鼠。她情不自禁地向他划去。但是,他身边还有一条船,一条大一点的船。尽管如此,她仍然向他划去。她必须靠近他。她看到了他——他看上去活像一只海豹,像海豹那样一把抓住船帮。他那金黄色的头发向后紧贴在圆圆的头颅上,脸庞似乎在闪耀着温和的光亮。她听到他在粗声喘气。
接着他攀援着爬上了船。呵,当他翻过船帮时,白裤内的某个轮廓在闪烁的灯光下依稀可见。它是那样温柔,那样美丽,看得她心醉欲死。他爬进船舱,那依稀可见、微微发亮的部分其美无比,还有那圆滚滚的背脊……啊!她简直有点受不了,这一景象之美无与伦比。她对此十分清楚,而这种清楚恰恰是致命的。这个美丽的,如此之美的命运是可怕的,毫无希望的!
在她眼里,他不是个有血有肉的男子,而只是个化身,是人生生死轮转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她看到他用手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看到他那只扎着绷带的手。她心中明白,一切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她永远也不会超越他,她一生中最多只能达到他现在这一阶段而已。
“把灯熄灭,好让我们看得清楚些。”突然传来了他那机械的,男子之间所用的那种刚劲有力的声音。她简直不能相信还有一个男子世界。她弯下身,吹灭独木舟上的灯笼。要吹灭这些灯还挺费事呢。霎时间,除了游船船舷上的彩灯以外,其余船上的灯全熄灭了。灰中泛白的朦朦夜色向四下弥漫。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周围到处是憧憧船影。
一阵溅水声,他又潜入水中。古德伦坐在那儿,忧心忡忡。心里对这浩渺、平静的湖面产生了惧怕感。湖水是那么浓重、那么死气沉沉。她感到非常孤独,只有平静无波,死一般的湖水在她身下铺展开来。那种幽静并不令人愉快,如同可怕、阴冷的分离那样使人不安。她悬滞在水面上,悬滞在充满险恶的现实中,直到湖水将她也吞没为止,直至轮到她也该消失在水底的时候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