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岛
与此同时,厄秀拉从威利湖出发,沿着那条明净的小溪漫步闲逛。午后的空中充满了云雀的啭鸣。山坡的朝阳处长着一片荆豆,色如文火。小溪边有一些勿忘草,开着鲜花。这里处处是一派勃勃生机,处处在烁烁闪光。
她穿过一道道小溪,全神贯注地漫游着。她想到山上的磨坊旁的深潭处去。那幢巨大的磨坊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厨房里还住着一对劳工夫妻。她穿过空荡荡的仓前空地和一片荒芜的菜园,登上水闸边上的堤坝。登上坝顶后,她想欣赏一下面前这座古老的池塘平如明镜的水面,却看到堤坝上有个男人,正在修补一条方头平底船,不是拉大锯就是敲榔头。此人是伯金。
她站在水闸的顶上,望着他。他没有觉察有人来临,看上去忙得不亦乐乎,像头疯狂的野兽,干劲冲天,专心致志。她觉得自己应该走开。他看上去这样忙,不会需要她。可是她又不想走开。因此她沿着堤坝走过去,希望他抬头张望。
果然他马上抬起头来。一见到她,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具,走上前来说:“你好哇?我在补这条平底船的漏洞。告诉我你认为补得可以吗?”
她陪着他一起往前走。
“你是个手工艺指导的女儿,想必能告诉我这样可以了吗?”他说。
她弯下腰去看了看打了补钉的平底船。
“我自然是手工艺指导的女儿。”她这么说着,却不敢妄加评断。
“可是我对木匠活一窍不通。看上去还可以,你说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但愿它别把我沉到水底就行了。即使沉下去了,也没什么关系,我会浮上来的。帮我把船弄到水里好吗?”
两人齐心协力,把这条沉重的平底船掀翻过去,让它在水面上浮起。
“现在我要试航了。”他说,“你看看效果怎么样。如果它支撑得住,我就带你到那边小岛上去。”
“一言为定。”她叫道,随后急切地注视着。
这个池塘很宽阔,闪着墨绿色的光泽,水静流深。池塘中间有两座小岛,上面布满了灌木丛,还长着几棵树。伯金奋力一推,将船推了出去,然后笨拙地在船上掉转方向。幸好这条平底船漂浮了一会儿,他才得以抓住一根柳树枝,将船拉到了小岛上。
“草木蔓生。”他望着小岛里面说,“不过,很不错。我过来接你。这条船有点漏水。”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她身边。她踏进了湿漉漉的平底船。
“它载得动我们。”他说着又操纵着小船向小岛驶去。
他们在一棵柳树下上了岸。面前丛林茂密,玄参和铁杉面目狰狞,她感到心惊胆战。可是他却一头钻进了树丛。
“我以后把这些割倒,”他说,“那样就浪漫了——像保罗和弗吉尼亚一样。”
“是啊,可以在这里举行一个可爱的华托华托,即让·安托万·华托(1684—1721)法国画家,属法国宫廷罗可可画派,但他创造出幽默抒情的绘画风格,笔致清新优美,具有现实主义倾向。保罗和弗吉尼亚是他画中的一对男女。式野餐。”厄秀拉热切地叫道。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我不想在这里进行华托式野餐。”他说。
“只要弗吉尼亚。”她笑道。
“弗吉尼亚就够了。”他苦笑道,“不,我连弗吉尼亚也不需要。”
厄秀拉仔细地观察着他。自布雷多尔比分手后,她没有见到他。他相当瘦,面容憔悴,脸色非常难看。
“你生病了吧,是吗?”她相当无礼地问道。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他们坐在柳树下,从小岛的隐蔽处望着深潭。
“生病你害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转过脸来望着她。他身上有一种尚未消退的野性。这种野性使她不安,扰得她心旌大乱,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大病一场的确很可怕,是吗?”她说。
“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说,“到底是因为怕死还是什么,我还无法确定。有时候一点都不怕,有时候则相当害怕。”
“可是生病是不是让你感到羞愧?我认为生病使人感到非常羞愧,疾病是一种奇耻大辱,你说呢?”
他考虑了片刻。
“也许是吧。”他说,“尽管人人都知道,一个人的生命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健康的。这就是耻辱。除此之外,我看生病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生病是因为他没有适当地生活——不能适当地生活。是生活的失败才使人生病,也使一个人感到耻辱。”
“可是你的生活失败了吗?”她几乎是嘲弄地问道。
“噢,是呀,我的日子没过好,好像老是将鼻子撞到前面的空墙上。”
厄秀拉哈哈大笑。她感到害怕,她害怕时总是放声大笑,装出一副活泼的样子。
“你那可怜的鼻子!”她打量着他的面容。
“怪不得它那么难看。”他回答。
她沉默了几分钟,心中在同自己的自欺行为搏斗。欺骗自己已成了她的本能。
“可是我很高兴,我认为生活非常快乐。”她说。
“好啊。”他毫不在乎地回答道,语气冷漠。
她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张包巧克力的小纸片,开始折叠一条纸船。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指尖的动作毫无意识,焦虑不定,仿佛受了伤,有一种奇异的哀婉和温柔。
“我对万物的确很留恋。你呢?”她问。
“哦,当然啰。可是我感到很恼火,因为我对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一部分事总是摸不准。我感到所有一切都纠缠不清,形同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我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一个人总得干些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