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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于古德伦来说,这种浓厚的气氛多少有点可憎。她永远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贝尔多佛与伦敦和南方截然两样。为什么一个人的感觉会有所不同?为什么一个人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现在她意识到,这里是一个强大的、地下人的世界,这些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从他们的声音里,她听到黑暗的淫亵之声。那是一种毫无知识、毫无人性的回音,来自强大的、可怕的地下世界。这声音听上去就像加过油的机器,声音奇异、沉重。而那种淫亵也如同机械声一样,冰冷刚硬。

每天晚上回家都是这样,她仿佛从一片混乱的浪潮中穿过。这种浪潮来自在场成千个生活在地底下的、强壮有力、半机械化了的煤矿工人,透入她的大脑和心灵,唤起一种致命的欲望和一种致命的麻木。

尽管她对此地恨之入骨,因为她知道这是个与世隔绝、十分丑陋的地方,而且愚昧得令人作呕,然而这里还是使她产生一种怀恋之感。有时她像新月桂女神那样扑动翅膀,不过不是变成月桂树,而是变成一台机器。可是,这种怀恋之情占据了她的心灵,于是她拼命努力,要同此地的氛围协调一致。她渴望从中得到自己的满足。

一到晚上,她会不由自主地来到乡镇的主街。这是个尚未具规模的丑陋之地,然而同样充满着强有力的气氛,充满着黑暗的麻木。主街周围总有矿工在溜达。他们带着扭曲了的古怪的尊严走着,很有些美,举止间有种不自然的宁静,苍白的、经常是憔悴的脸上带着心不在焉的、半依顺的表情。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具有一种奇异的魅力。他们嗓音浓重,像机器的嘎嘎声,或者像一种比远古时期的海妖发出的声音更为疯狂的音乐,令人不堪忍受。

到了星期五晚上,她发现自己同其他凡庸的妇女一样,被吸引到小市场上来。星期五是矿工的支薪日,所以星期五晚上也成了夜市之夜。女人们通统拥上街头,每个男人也随之出动,陪着妻子购货,或者同好朋友相聚。随着人流不断拥向街市,人行道上黑压压一片,长达好几里地。小市场在山坡顶上,贝尔多佛镇的主街上黑压压地挤满了男男女女。

天色已晚,市场上的煤油灯烤得人身上热乎乎的,并且在购货主妇黯淡的面容和男人苍白深奥的脸上投下一层红光。空气中回荡着人们的呼喊声和交谈声,人流滚滚沿着人行道朝市场密集的人群拥去。商店里灯火辉煌,挤满了妇女;街上大部分是男人,都是些年龄各异的矿工。钱像泼水一般挥霍出去。

过路的马车无法通过,只得等待着。车老板又吼又叫,直到密集的人群闪开一条道为止。到处可以看到边远地区的小伙子在同姑娘们交谈,有的站在路中间,有的站在角落里。小酒店大门敞开,里面灯火通明。男人们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到处可以看到男人们相互打着招呼,或走过去相互碰碰头,或站成一小群,围成一圈进行讨论,无休止的讨论,不是无穷无尽地谈论采矿,就是无止无休地争论政治。这种半带神秘的交谈如同一台机器发出的刺耳嘈杂声,嗡嗡地在空气中震颤。正是他们的声音迷得古德伦几乎昏晕过去。这声音在她身上引起一种奇异的、强烈的怀恋欲望,引起一种难以满足的疯狂情感。

与此地其他凡庸的姑娘一样,古德伦会沿着紧靠市场的那一段人行道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段人行道长约两百步,灯光灿烂。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太低级趣味,父母知道了定会大光其火的。可是那种怀恋之情占据了她,使她一心想到人群中去。有时她去电影院,坐在蠢人之间。这些笨伯个个相貌放荡,毫无诱人之处。然而,她必须到他们中间去。

而且,同其他普通少女一样,她也找到了自己的“男朋友”。此人是个电学家,应杰拉尔德的改革新方案的招聘而来。他为人诚挚,相当聪明,是个对社会学颇感兴趣的科学家。他独自寄宿在威利中学的一幢单幢住宅里。他是个体面人,相当富有。他的女房东散布说,他在卧室里放了个大木浴盆。每次下班回来,就要拎上去一桶又一桶的水洗澡,然后换上干净的衬衫、内裤和丝袜。在这方面他非常讲究、非常严格,可是在其他方面则极其普通,相当谦逊。

古德伦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因为布兰文家的住所是街谈巷议的必经之地。帕尔默首先应该说是厄秀拉的一个朋友。可是他那苍白、严肃的俊脸上时常流露出那种古德伦感受到的怀恋之情。他也一定要在星期五晚上到主街上徘徊一阵子,所以就同古德伦结伴前往,两人之间开始建立起了友谊。不过他并不爱古德伦,他真正需要的是厄秀拉。然而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缘故,他同厄秀拉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喜欢把古德伦带在身边,就为有一个意趣相投的人,仅此而已。而她对他也没有一丝真情实感、他是个科学家,必须得有个女人来支持他。不过他又毫无人情味,只有一种精密机器的精巧和灵敏。他过于冷淡,毁灭性太强,不会体贴女人,私心太重。这里的矿工使他产生两极分化。就个体的男人而言,他憎恨他们、鄙视他们。但是作为整体来讲,他们又使他入迷,就像机械使他入迷一样。在他看来,他们是一种新型的机械,只不过复杂易变,难以预测。

就这样,古德伦常与帕尔默一起逛大街,或者同他一起上影院。一旦他出言讽刺挖苦,他那张苍白的、相当漂亮的长脸就会溜溜闪光。他们这两人就是如此:从一个共同的意义上来说,两个服饰精致的人;从另一意义上来讲,两个附属部件,绝对依附于那儿的当地人,其中大多数是身材变了形的矿工。在古德伦、帕尔默、放荡的青年人和憔悴的中年男子身上,似乎都有着一种共同的奥秘,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种神秘得无法形容的毁灭感,一种致命的虚情假意,一种意志上的腐败。

有时候古德伦会侧目旁观,看看自己是怎样陷进去的。这时,她的心头就会燃起鄙视和愤怒的火焰。她感到自己同其他人一起陷进一个总体中去,一个紧密的令人窒息的混杂体。这太可怕了。她感到受了抑制,准备抽身逃脱,于是狂热地投入自己的工作。然而,时过不久,她又放弃了这种努力,出发到乡间去——到那个黑压压的、富有魅力的乡间去。那种魔咒又开始起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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