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鱼贯而出,来到草坪。这是一个初夏的早晨,阳光灿烂,气候温和,世界一派勃勃生机,十分微妙,就像一段往事的回忆。教堂的钟声在不远处低鸣;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下面池塘中的天鹅宛如一朵朵百合花;孔雀迈着大步,神气活现地穿过阴影来到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此情此景真令人欲沉溺在这旧日的完美之中。
“再见。”亚历山大兴致勃勃地挥舞着手套叫道,随后在树丛后面消失,上路去教堂了。
“现在,”赫米奥说,“我们大家都游泳吧?”
“我不去。”厄秀拉说。
“你不想游吗?”赫米奥缓缓地看着她问道。
“是的,我不想游。”厄秀拉说。
“我也不游。”古德伦讲。
“我的游泳衣怎么办?”杰拉尔德问。
“我不知道。”赫米奥笑着说,话音中有一种古怪的饶有兴趣的音调,“一块手帕——一块大手帕行吗?”
“那就行了。”杰拉尔德说。
“那么来吧。”赫米奥唱道。
第一个从草坪上跑过去的是瘦小的意大利人,小得像只猫,两条白皙的腿在奔跑时飞速移动着,头微微下垂,头上扎了一块丝方巾。她步履轻盈地穿过大门、草地,像个牙雕小塑像那样站在水塘边。她已经甩掉了毛巾,正看着那些惊起的天鹅。布雷德利小姐第二个跑出来。她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像一枚硕大柔弱的洋李。杰拉尔德出场了,腰间缠着一块深红的丝方巾,胳膊上各扎一条毛巾。他似乎有意在阳光下招摇,徘徊闲荡,放声大笑,轻松地溜达着。赤裸的身体雪白,不过显得很自然。下一个是乔舒亚爵爷,穿着一件大衣。最后是赫米奥,一身宽大的紫色丝披风,头上扎着紫色和金色布条,步姿虽说优美,却有些呆板。修长的玉体很结实,直步迈动的后腿很漂亮。大步行进时,她让披风自行脱落,动作颇显呆板机械。她像一个奇异的记忆中的人那样穿过草坪,慢慢朝水塘走去,神态庄重高贵。
顺着山谷有三个池塘,像阶梯那样一个低于一个,水面宽阔平静,在阳光下显得很美丽。池水越过一堵小石墙,流过一些小石块,从一个小池塘飞溅到下面一个池塘。天鹅已经游到远远的池塘对岸,芦苇透出甜甜的清香,微风轻轻拂撩着肌肤。
杰拉尔德跟着乔舒亚爵爷跃入水中,已经游到池塘的顶端。他从那里爬出水面,坐到石墙上。瘦小的女伯爵一个跳水,像老鼠一般游到他身边。两人都坐在阳光下,双臂抱胸,哈哈大笑。乔舒亚爵爷游过去,站在他俩身旁,池水淹到他的腋窝。接着赫米奥和布雷德利小姐也游了过去,众人在池堤上坐成一排。
“他们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古德伦说,“他们看上去像不像蜥蜴?真像一只只大蜥蜴。你有没有看到像乔舒亚爵爷这样的东西?不过说真的,厄秀拉,他属于原始时代,属于巨蜥纵横的那个时代。”
乔舒亚爵爷站在齐胸深的水里,长长的灰发被水冲到眼前,脖子在粗壮光裸的肩膀上耸立。古德伦惊愕地望着他。他正在同布雷德利小姐交谈。后者高高坐在池堤上,丰满的肉体十分硕大,湿淋淋的,看上去像动物园内光滑溜圆的海狮,能够在水中翻滚滑行。
厄秀拉默默地观望着。杰拉尔德在赫米奥和意大利人之间开怀大笑。他使她想起了迪奥尼修斯迪奥尼修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和欢乐神。,因为他的头发很黄,体形饱满,而且笑声不绝。赫米奥的巨大身躯不时优雅地向他倾俯,不过动作呆板凶险,令人害怕,似乎她对自己做的事情毫无顾忌。他知道她身上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一种痉挛的疯狂。不过因此他更加感到好笑,不时转向瘦小的女伯爵,后者也会飞快地抬起头来望望他。
他们再次一起下水,像一群海豹那样游了起来。赫米奥毫无意识地游着,在水中显得身高体大,缓慢有力;芭莱丝特拉迅速无声地游着,像只水老鼠;杰拉尔德摇摇晃晃,忽隐忽现,犹如一团自然的白影。他们一个接一个出水塘,走进屋去。
但是杰拉尔德为了同古德伦说话,没有立刻入室。
“你不喜欢水吗?”他问。
她用深长的、令人费解的目光缓缓看着他;他大大咧咧地站在她面前,浑身上下挂满了水珠。
“我很喜欢。”她答道。
他等待下文,希望得到某种解释。
“那么你会游泳吗?”
“是啊,我会游泳。”
他仍然没去问她为何不下水。他觉得她有些冷嘲,于是掉头走开,第一次被惹怒了。
“你为什么不游泳呢?”当他穿戴完毕,像个得体的英国青年后,他又问她。
她对他的固执感到讨厌,犹豫了片刻才回答。
“因为这帮人让我倒胃口。”她答道。
她的话仿佛在他的意识中回响,逗得他哈哈大笑。她的市井俚语使他兴奋。无论他准备怎样做,她向他表示了真实的思想。他想达到她的水准,实现她的期望。他知道目前她的水准是惟一至关重要的。其余的人不管多么善于交际,从本质上来说都是局外人。杰拉尔德身不由己,注定要奋力达到她的水准,达到她心目中的做人水准和男子汉的水准。
午饭后,别人都已退席,只有赫米奥、杰拉尔德和伯金仍在餐厅里,继续他们的谈话。刚才众人就新国家、一个新的人类世界的整个理性和人为性进行了一番讨论。假如这个旧国家果真崩溃和摧毁了,那么在这片混乱之中会产生什么社会观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