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茶后,大家都集合起来去散步。
“你想去散散步吗?”赫米奥一个个问过去。大家都说去,但是心里却觉得自己有点像列队出去放风的囚犯。只有伯金拒绝参加。
“你去散步吗,鲁珀特?”
“不去,赫米奥。”
“你肯定不去吗?”
“完全肯定。”不过回答之前有一瞬间的犹豫。
“为什么不去?”赫米奥问道。在这样一件小事上受挫,这使她的血液沸腾。她本打算让所有的人都跟她去园林。
“因为我不喜欢跟着人成群结队地出去。”他说。
她的话音在喉咙口咕哝了一会儿。
随后她用一种稀奇古怪的走了调的声音心平气和地说:“那么我们只好把小男孩留下了,他生气了。”
每每她能出语伤他,她就显得格外高兴。然而这只能使他变得更为倔强。
她跟在众人后面走了,不过仍转过身来向他挥了挥手帕,咯咯地笑道:
“再见,再见了,小男孩。”
“再见,轻浮的女妖怪。”他暗自说道。
那伙人穿过了园林。赫米奥想带他们去参观生长在小坡上的野生黄水仙。“这边走,这边走。”她不时用懒洋洋的声音歌唱般地招呼道。大家只得这边走。黄水仙非常美丽,可是谁又有心欣赏呢?厄秀拉恨得浑身僵直,怨恨这儿的整个气氛。古德伦则面带讥嘲,冷静地观察着每一样东西,默记在心头。
他们看着那头腼腆的牡鹿。赫米奥同它说话,仿佛它也是她想哄骗、摆弄的小男孩。那是头雄鹿,所以她一定要在它身上施展一下威力。他们沿着养鱼塘溜达回家。一路上,赫米奥向众人讲述两个雄天鹅争风吃醋的故事,它们为了博得一头雌天鹅的垂青而拼命搏斗。讲到被驱逐的情敌怎样坐在砖石上,把头埋在翅膀里时,她咯咯地放声大笑。
回到住处,赫米奥站在草坪上,用一种奇异的歌唱般的嗓子尖声叫唤起来,声音传得很远:
“鲁珀特!鲁珀特!”第一个音节尖高缓慢,第二个音节低落下来,“鲁——乌——珀特。”
然而无人应答。一个女仆跑了出来。
“艾丽丝,伯金先生在哪儿?”赫米奥用走了调的声音温和地问道。可是在这走调的声音之下,有着一个多么固执,几乎是疯狂的意志!
“我想在他房间里,夫人。”
“是吗?”
赫米奥慢慢踏上台阶,走过走廊,一面用那尖尖的歌喉轻轻叫道:
“鲁——乌——珀特!鲁——乌——珀特!”
她来到他房间前,敲了敲门,仍然高喊着:“鲁珀特。”
“哎。”终于传来了他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她问得很温柔,因为她感到很好奇。
没有回答。随后他打开了门。
“我们回来了。”赫米奥说,“那些黄水仙美丽极了。”
“是啊,我已经看到了。”他说。
她用深长、冷漠的目光缓缓侧视着他。
“已经看到了。”她重复道。她仍在注视着他。同他这样针锋相对很有趣味:他像个生气的小男孩那样绝望,然而她却使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布雷多尔比。不过她心里明白,两人间的裂痕已经在暗暗形成。只是她还未意识到,自己对他已经恨之切齿。
“你在干什么?”她又温柔地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没有回答,她不知不觉地走进他的卧室。他从她闺房里取来一幅画着鹅的中国画,正在临摹,临摹得生动逼真,很有功底。
“你在临摹这幅画。”她站在桌边,低头看他的作品说,“不错,你画得真美!你很喜欢这幅画,是吗?”
“这是幅了不起的画。”他说。
“是吗?你喜欢它我很高兴,因为我一直很钟爱它。是中国大使送给我的。”
“我知道。”他说。
“可是你为什么要临摹它呢?”她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什么不搞些创作呢?”
“我想了解它。”他笑道,“临摹这幅画比读遍所有的书更能了解中国。”
“那你了解到些什么?”
她立刻振奋起来,双手粗暴地抓住他,要从他身上摄取出他的秘密。她必须知道,这种专制态度十分可怕,然而她无法从心中摆脱那种吸引力,那种想了解他所知的一切的吸引力。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愿回答她。随后迫不得已,只好说:
“我了解了他们生活中心发自什么,他们领悟到的和感受到的又是什么。这种中心发自一只漂浮在泥潭凉水中的火热烫人的鹅,其血液有一种古怪的灼热,像一团磷火,像泥潭里神秘的荷那样燃烧的火,注入他们血液中。”
赫米奥侧着苍白的窄脸看着他,眼睑沉重低垂,目光呆滞,阴沉沉的,很奇异。扁平的胸脯抽搐着。他恶魔似的凝视着她。她又古怪地抽搐了一下,厌恶地掉转脸去,仿佛感到恶心,感到肉体在渐渐死亡。因为凭她的才智而论,她听不懂他的话。他抓住了她的要害,就像现在这样,在她防不胜防的情况下,用一种阴险隐秘的力量摧毁了她。
“不错。”她不知所云地说道,“不错。”她咽了一口唾沫,力图使自己的头脑清醒过来。但是她办不到,她丧失了理智,注意力分散,无论怎样运用意志,都不能平静下来。她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一种分崩离析、彻底腐败的可怕死亡。他凝立在那里望着她,一动不动。她茫然走出他的卧室,像个痛苦万分的苍白的鬼魂,像个亡灵缠身的人。她像一具僵尸那样走了,不复存在,不再有任何联系。他仍然是一副冷酷无情的表情,恶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