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叹有名不如无名,有位不如无位。前读大教,谬相推许,而不知弟此来关右,不干当事,不立坛宇,不招门徒,四方之人,或以为迂,或以为是。而同志之李君中孚,遂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卧操白刃,誓欲自裁。关中诸君有以巨游故事言之当事,得为谢病放归;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所谓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一至于斯,可以废然返矣。或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何欤?曰:君子所求者没世之名,今人所求者当世之名。当世之名,没则已焉,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难寤欤?
城郭沟池以为固,甲兵以为防,米粟刍茭以为守,三代以来,王者之所不废。自宋太祖惩五季之乱,一举而尽撤之,于是风尘乍起,而天下无完邑矣。我不能守,贼亦不能据,而椎埋攻剽之徒乃尽保于山中。于是四皓之商颜,刘、阮之天姥,凡昔日兵革之所不经,高真之所托迹者,无不为戎薮盗区。故避世之难,未有甚于今日,推原其故,而艺祖、韩王有不得辞其咎者矣。读书论世而不及此,岂得为“开拓万古之心胸”者乎?
答曾庭闻书
南徐一别,三十六年。足下高论王霸,屈迹泥涂,读严武、隗嚣之句,未尝不为之三叹。弟白首穷经,使天假之年,不过一伏生而已,何敢望骐骥之后尘,而希千里之步?然以用世之才如君者,而犹沦落不偶,况硁鄙如弟,率彼旷野,死于道涂,固其宜也,奚足辱君子勤勤之问乎?
宣尼有言:“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今之人情则异乎是。即有敬叔之车,而季、孟之流不问杏坛之字。然一生所著之书,颇有足以启后王而垂来学者。《日知录》三十卷,已行其入,而尚未惬意。《音学五书》四十卷,今方付之剞劂。其梨枣之工,悉出于先人之所遗故国之余泽,而未尝取诸人也。“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君年未老,努力加餐!
《顾炎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