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义士,性也,非慕其名而为之。名者,国家之所以报忠臣义士也。报之而不得其名,于是姑以其事名之,以为后之忠臣义士者劝,而若人之心何慕焉,何恨焉!平原君朱建之子骂单于而死,而史不著其名;田横之二客自刭以从其主,而史并忘其姓。录其名者而遗其晦者,非所以为劝也。谓忠义而必名,名而后出于忠义,又非所以为情也。
余过昌黎,其东门有拽梯郎君祠,云:“方东兵之入遵化,薄京师,下永平而攻昌黎也,俘掠人民以万计,驱使之如牛马。是时昌黎知县左应选与其士民婴城固守,而敌攻东门甚急。是人者,为敌升云梯至城下,登者数人,将上矣,乃拽而覆之,其帅磔诸城下。积六日不拔,引兵退,城得以全。事闻,天子立擢昌黎知县为山东按察司,佥事丞以下迁职有差。又四年,武陵杨公嗣昌以巡抚至,始具疏上请,邑之士大夫皆蒙褒叙;民兵死者三十六人,立祠祀之。而杨公曰:“是拽梯者,虽不知何人,亦百夫之特。”乃请旨封为拽梯郎君,为之立祠。
呜呼!吾见今日亡城覆军之下,其被俘者,虽以贵介之子,弦诵之士,且为之刈薪刍,拾马矢,不堪其苦而死于道路者何限也!而郎君独以其事著。吾又闻奢寅之攻成都也,一铳手在贼梯上,得间向城中言曰:“我良民也,贼以铁索系我守梯,我仰天发铳,未尝向官军也。今夜贼饮必醉,可来救我。”官军如其言,夜出斫营,火其梯,贼无得脱者,而铳手死矣。若然,忠臣义士岂非本于天性者乎?郎君之祠且二十余年,而幸得无毁,不为之记,无以传后。张生庄临,亲其事者也,故以其言书之。
《顾炎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