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纪二，太祖显德元年①，夏，四月，庚申②，太师、中书令瀛文懿王冯道卒③。道少以孝谨知名，唐庄宗世始贵显④，自是累朝不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⑤，为人清俭宽弘，人莫测其喜愠，滑稽多智，浮沉取容⑥，尝著《长乐老叙》⑦，自述累朝荣遇之状，时人往往以德量推之⑧。
【注释】
①即公元九五四年。
②庚申：四月十七日。
③太师：为加衔，以示荣宠。瀛文懿王：冯道死后追封为瀛王，谥文懿。
④唐庄宗：后唐庄宗李存勖（音xù），公元九○八年至九二六年在位。
⑤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三师：太师、太傅、太保。
⑥浮沉取容：俯仰随俗，讨人欢心。
⑦长乐老：指冯道。
⑧德量：品德，度量。推：推崇。
欧阳修论曰①：“礼义廉耻，国之四维②。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况为大臣而无廉耻，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读冯道《长乐老叙》，见其自述以为荣，其可谓无廉耻者矣，则天下国家可从而知也。予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③，皆武夫战卒，岂于儒者果无其人哉④？得非高节之士⑤，恶时之乱，薄其世而不肯出欤⑥？抑君天下者不足顾，而莫能致之欤⑦？予尝闻五代时有王凝者⑧，家青、齐之间⑨，为虢州司户参军⑩，以疾卒于官。凝家素贫，一子尚幼，妻李氏，携其子，负其遗骸以归，东过开封，止于旅舍，主人不纳。李氏顾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牵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恸曰（11）：“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所执邪！”即引斧自断其臂，见者为之嗟泣。开封尹闻之，白其事于朝，厚恤李氏而笞其主人。呜呼！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以偷生者（12），闻李氏之风（13），宜少知愧哉！
【注释】
①欧阳修：北宋人，曾撰《五代史》。
②四维：四大纲维，即礼、义、廉、耻。
③意思是：保全节操的有三人，殉国殉职的有十五人。形容人很少。
④意思是：难道儒士之中就没有保全节操、殉国死事的人吗？
⑤得非：莫非。
⑥薄其世：鄙弃世道，厌弃乱世的政治。
⑦这两句说：还是统治天下的君主不值一顾，因而没有能够招致他们呢？
⑧王凝：五代官员。
⑨青：青州，今山东青州。齐：齐州，今山东济南。
⑩虢州：今河南灵宝一带。
（11）恸（音tòng）：极其悲痛。
（12）意思是：那些不爱惜自身而忍受耻辱，苟且偷生的士人。
（13）风：风节。
（14）少：即稍，稍微。
臣光曰：道之为相，历五朝、八姓①，若逆旅之视过客②，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③，曾无愧怍④，大节如此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或以为自唐室之亡，群雄力争，帝王兴废，远者十余年，近者四三年，虽有忠智，将若之何⑥！当是之时，失臣节者非道一人，岂得独罪道哉！臣愚以为忠臣忧公如家，见危致命⑦，君有过则强谏力争，国败亡则竭节致死。智士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⑧。今道尊宠则冠三师，权任则首诸相，国存则依违拱嘿⑨，窃位素餐⑩，国亡则图全苟免（11），迎谒劝进。君则兴亡接踵，道则富贵自如，兹乃奸臣之尤（12），安得与他人为比哉（13）！或谓道能全身远害于乱世，斯亦贤已。臣谓君子有杀身成仁，无求生害仁，岂专以全身远害为贤哉！然则盗跖病终而子路醢（14）。果谁贤乎？抑此非特道之愆也（15），时君亦有责焉，何则（16）？不正之女，中士羞以为家；不忠之人，中君羞以为臣。彼相前朝，语其忠则反君事仇，语其智则社稷为墟。后来之君，不诛不弃，乃复用以为相，彼又安肯尽忠于我而能获其用乎（17）！故曰：非特道之愆，亦时君之责也。
【注释】
①五朝：五代。八姓：指唐庄宗、唐明宗、潞王、后晋、耶律、刘汉、郭威、柴荣。这是说：冯道频繁变节改仕。
②这句说：像在旅馆里看来往人流的旅客。
③易面变辞：改换面孔和说话腔调，侍奉新主人。
④曾：从来，一直。
⑤大节：为人处世的大原则。
⑥意思是：帝王在位如此短暂，即使有忠诚、智慧之臣又能怎样呢？
⑦见危致命：见国势危亡，敢于不惜生命来挽救。
⑧优游下僚：悠闲地做职位低微的属吏。
⑨依违拱嘿：见风使舵，拱手沉默。
⑩窃位素餐：窃居官位却无所作为。
（11）苟：暂时。
（12）尤：最突出的。
（13）意思是：怎么可以和其他人相提并论呢？
（14）盗跖（音zhí）：春秋时期的大盗。子路：仲由，孔子弟子。醢（音hǎi）：肉酱，子路被剁成肉泥而死。
（15）非特：不仅，不只。愆（音qiān）：过失，罪过。
（16）意思是：当时君主也有过错，这是为什么呢？
（17）安肯：怎肯。能获其用：能让我得到他的才能。
【简评】
五代乱世，士大夫全都不守节操，冯道是一个典型。欧阳修和司马光都主张重塑士风，司马光更看到了君主不能表彰道德而导致世风日下，可见原因也不全在士大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