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纪四十八，德宗贞元三年①，自兴元以来②，是岁最为丰稔③，米斗直钱百五十、粟八十，诏所在和籴④。庚辰⑤，上畋于新店，入民赵光奇家⑥，问：“百姓乐乎？”对曰：“不乐。”上曰：“今岁颇稔，何为不乐？”对曰：“诏令不信⑦。前云两税之外悉无他傜⑧，今非税而诛求者殆过于税⑨，后又云和籴，而实强取之，曾不识一钱⑩。始云所籴粟麦纳于道次（11），今则遣致京西行营（12），动数百里，车摧马斃（13），破产不能支（14）。愁苦如此，何乐之有？每有诏书优恤（15），徒空文耳（16）。恐圣主深居九重（17），皆未知之也。”上命复其家（18）。
【注释】
①德宗：唐德宗李适（音kuò），公元七七九年至八○五年在位。贞元三年即公元七八七年。
②兴元：唐德宗年号。
③稔（音rěn）：庄稼成熟。
④直：即值，价值，价格。所在：指丰收地区。和籴（音dí）：用正常价格收购粮食。
⑤庚辰：十二月初一。
⑥新店：地名，在今河南三门峡西。赵光奇：人名。
⑦不信：没有信用。
⑧两税：唐德宗实行两税法，在夏秋两季两次征收户税、地税。悉：全。傜：即徭，徭役。
⑨非税：正税以外的苛捐。诛求：严厉索取。殆：几乎，大概。
⑩曾：竟然。识：见，这里指支付。
（11）纳于道次：在路旁缴纳公粮。
（12）京西：京城以西。行营：军营。
（13）摧：毁坏。车摧马斃：指由于粮食沉重，路途遥远，导致车毁马毙。
（14）支：支撑。
（15）优恤：优待抚恤百姓。
（16）徒：只，仅仅。
（17）九重：宫门重重，专指皇帝居住的地方。
（18）复：免除赋役。
臣光曰：甚矣唐德宗之难寤也①。自古所患者，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②，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③，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④，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以至于离叛危亡，凡以此也⑤。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疾苦，此乃千载之遇也。固当按有司之废格诏书⑥，残虐下民，横增赋敛⑦，盗匿公财⑧，及左右谄谀日称民间丰乐者而诛之⑨，然后洗心易虑⑩，一新其政，屏浮饰（11），废虚文（12），谨号令（13），敦诚信（14），察真伪，辨忠邪，矜困穷（15），伸冤滞（16），则太平之业可致矣。释此不为，乃复光奇之家（17），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又安得人人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复其傜赋乎（18）？
【注释】
①甚矣：很严重了。难寤：难以开导醒悟。
②这句说：皇帝的恩泽受到阻塞难以施于百姓。
③郁：郁结。
④这句说：皇帝在上面经常下令要体恤百姓，而百姓却并不感怀。
⑤凡以此也：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⑥这句说：本来应当调查主管部门搁置诏令之罪。
⑦横增赋敛：横暴地增加赋税。
⑧盗匿公财：偷盗和隐没公家的资财。
⑨意思是：对身边那些经常进谗言号称民间百姓丰收安乐的人，应当予以诛杀。
⑩洗心易虑：消除杂念，改变诏令。
（11）一新其政：刷新朝政。屏浮饰：抛弃浮华的文饰。
（12）废虚文：废除空洞的号令。
（13）谨号令：谨慎地整饬官吏。
（14）敦：促进。
（15）矜：怜惜，怜悯。
（16）伸冤滞：昭雪冤狱，处理积案。
（17）复光奇之家：免除赵光奇家的赋税。
（18）这几句说：天下四海，地域广大，百姓众多，又怎么能够人人都亲自向皇帝讲明实情，而户户都能免除赋税徭役呢？
【简评】
帝王对百姓的好心好意，往往不能让老百姓切实感受到，这中间都有什么样的梗阻？值得研究。帝王只知对一家一户的人给予特殊的关照，而不能让所有的百姓都得到应有的好处，这样的帝王，在司马光看来，也是糊涂虫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