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过了一刻钟,夏尔又说:
“我可怜的母亲呢?……如今她怎么办?”
爱玛做了个样子,表示她不知道。
夏尔见她这样沉默寡言,以为她很难过,便克制自己,什么话也不说,惟恐让她痛上加痛,又要伤心不已。与此同时,他却要强忍着自己的痛苦:
“昨天玩得开心吗?”
“嗯。”
桌布撤掉后,包法利没有起身,爱玛也是。她打量着他,看着看着,这种单调的情景把那点怜悯从她心头全赶走了。在她看来,夏尔是那样寒酸、软弱、无能,总之,十足一个可怜虫。怎样摆脱他呢?晚上的时间是这样漫长!仿佛有一种鸦片烟雾似的麻醉品,使她变得木然。
门厅里传来木棍顿地板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清晰。原来是伊波利特给太太送行李来了。他用那条假腿吃力地划了四分之一个圆圈,才把行李放下来。
“那事儿他再也不去想啦!”爱玛望着这个可怜的家伙暗自想道。伊波利特满头的红发淌着汗滴。
包法利在钱包底部摸出一个零钱;似乎不明白,这个人只要一露面,对他是何等的羞辱,伊波利特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活见证,在责怪他无可救药的无能。
“哟!你这把花可真漂亮!”夏尔注意到壁炉上莱昂送的紫堇花,说道。
“是啊,”爱玛信口说道,“这花是我今天下午买的……在一个女乞丐那儿买的。”
夏尔拿起那束紫堇花,贴近泪水浸红的眼睛,感受那清新的气息,出神地嗅着。爱玛连忙从他手里拿过来,走过去插在一个玻璃水杯里。
第二天,老包法利夫人来了。母子俩大哭一场。爱玛托辞有事要去吩咐,就走开了。
第三天,大家也该一块考虑一下服丧了,就带了针线盒,坐到河边的花棚底下。
夏尔想的是父亲。他原以为自己爱父亲爱得稀松平常,没想到却爱得如此情深意切,不免暗自惊讶。老包法利夫人想的是丈夫。过去最糟糕的日子,如今也值得留恋了。夫妻厮守多年,早已习惯,本能的怀念之情,把其它一切一笔勾销了。手里的针缝过来缝过去,不时有一大颗眼泪顺着鼻翼往下滚,滚一程停一阵,悬挂在那里。爱玛想的,却是不到四十八小时之前,她与那个人待在一起,远离世人,如痴如醉,两双眼睛相对而视,怎么也看不够。她竭力回忆那逝去一天的种种细微末节。可是,有婆婆和丈夫在跟前,她觉得很不自在。她恨不得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好一心一意回味自己的私情,然而因为眼睛、耳朵所受的干扰,任凭她百般凝神,这种回味就要烟消云散了。
爱玛在拆一件长裙的夹里,身边布片线头落了一地。老包法利夫人低头垂目,手里的剪刀喀喀直响。夏尔脚上穿着布条编的拖鞋,身上穿着当作便袍的棕色旧外套,两手插在口袋里,也是沉默无语。贝尔特就在他们旁边,系着白色小围裙,用小铲子耙着小径上的沙子。
突然,他们看见布商勒赫先生从栅栏门里进来了。
他是鉴于眼下的不幸情况,前来效劳的。爱玛回答说,她觉得可以不必了。
商人却并不认输。
“实在抱歉,”他说,“我想个别谈谈。”
接着,嗓音放低了:
“是关于那件事……知道吧?”
夏尔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
“噢!对……当然。”
他心慌意乱,转向妻子:
“亲爱的……你能不能……”
爱玛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站起来了。夏尔对母亲说道:
“没什么!无非是什么家务琐事。”
他不想让母亲知道借据的事,怕她责怪。
勒赫先生见没旁人在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祝贺爱玛继承了一笔遗产,又随便扯些不相干的事,什么墙边的果树呀,收成呀,还有他自己的身体,算是马马虎虎,不好不坏。外面传说他如何如何,其实他辛辛苦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不够往面包上抹黄油的。
爱玛由他说去。这两天来,她心里真是要多烦有多烦!
“您现在完全康复了吧?”勒赫继续道,“说实在的,前一阵我看您可怜的丈夫真是够受的!他是个好人,虽然我们之间有过一些麻烦。”
爱玛问什么麻烦,因为上次关于货物的争执,夏尔瞒着没告诉她。
“这事儿您是很清楚的嘛!”勒赫说,“还不是您兴头上订的那点小玩艺儿,两个旅行箱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