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天在小厅吃饭的税务员,见到这样一个家伙在旁边,便大吐苦水。于是,不得已只好把伊波利特挪到台球室。
他躺在那里,盖着厚厚的毯子,哼哼唧唧,面无血色,胡子拉碴,眼眶下陷,汗津津的头搁在脏兮兮的枕头上,不时转过来转过去,因为苍蝇时时在围攻。包法利夫人常来看他,给他捎来敷药的纱布,安慰他,鼓励他。其实,他倒不缺陪伴的人,尤其逢集的日子,那些庄稼汉在他周围打台球,拿着杆子当剑使,抽烟,喝酒,唱歌,大声嚷嚷。
“怎么样?”他们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啊!看样子,你不神气呢!不过,这也怪你自己。”应该如何如何才对。
他们给他讲别人的情况,不是他这种治法,结果全都治好了。接着,他们又用安慰的口气说:
“因为你太娇气啦!起来吧!瞧你舒服的,像个国王!哎!不要紧的,老滑头!你身上的气味可不怎么样!”
坏疽果然越来越往上扩散。包法利自己也急得像病了一样。他时时来一趟,伊波利特望着他,一双眼睛满是恐惧,抽抽搭搭地说道:
“我什么时候能好呀?……啊!救救我吧!……我好命苦哇!我好命苦!”
医生临走时,总嘱咐他要忌口。
“别听他的,孩子,”勒弗朗索瓦大妈总是说,“他们已经把你折磨得够惨啦!那样身子还会更虚的。来,大口吃吧!”
勒弗朗索瓦太太不是给他端来上好的肉汤,就是给他来片羊腿肉、猪肥肉,有时还有一小杯烧酒,但他不敢送到嘴边。
布尔尼贤神甫得知他病情恶化,捎话说要来看他。神甫一开始对他的痛苦表示同情,同时又说要乐天知命,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要赶快趁此机会,求得上天宽宥。
“因为,”神甫用长辈的口吻说,“你过去有点不尽本分,诵日课经时难得见到你的影子;你有多少年没走近圣餐台啦?干活忙碌,世事纷扰,也许你顾不上拯救灵魂,这我理解。可是现在,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不过,你也别灰心丧气,我见过一些罪孽深重的人,临到要在上帝面前接受审判了(你还没到那一步,我当然知道),才祈求上帝宽恕,当然也都死得很安宁。但愿你像他们一样,也给大家作个好榜样!所以谨慎起见,不妨早晚念诵一遍:‘礼拜慈悲为怀的马利亚’和‘圣父在天之灵’!对,就这样!就算是为我,看在我面上。这又算得了什么?你答应我吗?”
可怜虫答应了。往后几天,本堂神甫天天来。她跟女店家聊天,甚至还讲些趣闻轶事,穿插一些玩笑话、双关话,伊波利特听不懂。然后,一等气氛适宜,他又回到宗教问题上,同时摆出一副相应的面孔。
他这番热心看来有了成效,不久病人就表示,他想等治好以后,去慈济堂朝拜。布尔尼贤先生回答说,他觉得这样并无不妥;两手准备总比一手准备强。反正又坏不了事。
药店老板把这称之为神甫的伎俩,大为恼火,声称会影响伊波利特康复。他一再对勒弗朗索瓦太太说:
“别打扰他!别打扰他!你们那一套神秘主义做法,会搅乱他的思想!”
可是,善良的太太再也不愿听他的了。他是罪魁祸首。她偏要故意作对,甚至在病人床头,挂了满满一瓶圣水,还有一根黄杨枝。
然而,宗教不见得比手术高明,好像也救不了伊波利特。溃烂势不可挡,从脚趾不断向腹部扩展。吃的药、敷的药怎么换都无济于事,肌肉脱落日甚一日。终于,勒弗朗索瓦大妈开口问夏尔,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她是否可把新堡的名医卡尼韦先生请来,夏尔点点头默许了。
这位同业是医学博士,现年五十岁,有地位,有自信心,一看那条腿已经烂到膝部,便毫无顾忌,发出轻蔑的冷笑。接着,他断然宣布,必须截肢,随即,他来到药店,大骂那些蠢驴,居然把个苦命人弄成这个样子。他朝奥梅先生的衣服纽扣上一揪,使劲摇着,一边在店堂里大声叫骂:
“这就是巴黎的新花样!这就是京城先生们的花花点子!这就跟什么斜视矫正、氯仿麻醉、膀胱碎石一样,全都是歪门邪道,政府理应禁止才是!可是,有人逞能,硬要你接受治疗,不问后果。我们可没这种本事,我们不是学者,不是花花公子,不是风雅之士。我们是医生,是治病的。我们不会异想天开,给一个好端端的人开一刀!治好畸形足!畸形足治得好吗?这就好比要把驼背扳直!”
奥梅听着这番宏论,心里很不受用,但表面上还得做出奉承的笑脸,掩饰自己的不快,因为卡尼韦先生得罪不得,他开的药方有时远及永镇。所以,奥梅也不替包法利辩解,甚至没说一句话,而是为了生意上更要紧的利益,牺牲了尊严,放弃了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