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贝尔特从奶妈家接了回来。家里来了客人,费莉西泰就抱她出来,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让客人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说她喜欢孩子,那是她的慰藉,她的欢乐,她的刻骨铭心的爱。她爱抚孩子,总带着激情。若非永镇人,一定会联想到《巴黎圣母院》里的萨谢特(萨谢特是雨果著名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苦难慈母,早年名叫帕盖特,故事见第6卷第3章。)。
夏尔回到家来,总发现拖鞋在炉边烘着。现在,他的坎肩不再缺里子,衬衫不再缺纽扣;甚至于他的睡帽,也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在橱里摆好,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爱玛不像从前,去花园转转,就不乐意。无论夏尔有什么提议,爱玛即使猜不透他的用意,也会百依百顺,没有二话。——莱昂看见夏尔,吃过晚饭就往炉边一坐,双手搭在肚子上,两只脚搁到柴架上,因为消食而脸上发红,因为幸福而两眼润泽。孩子在地毯上蹒跚学步;身材苗条的妻子走过来,俯在椅背上吻他的额头。
“我真是疯了!”莱昂暗自说道,“怎么接近得了她呢?”
在他看来,爱玛是那样贤惠,那样可望不可即;于是,他不敢抱任何希望,连最渺茫的希望也不敢再存。
但是,这么忍痛割爱,反而使他把爱玛放到了非凡的境界。在他看来,既然无缘消受她的玉体,爱玛就超凡脱俗了;她在他心头扶摇直上,仿佛成仙得道,飘然升腾,气象万千。这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它并不妨碍日常生活;人们培养这种感情,就在于情以稀为贵;有了它,欢欢喜喜,一旦失去,则更加凄惶。
爱玛瘦了,面色苍白,脸也拉长了;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大眼睛,直鼻梁,步履轻得像小鸟,现在总是默默无语。看上去像蜻蜓点水似地飘掠人生,额头上隐隐约约,打着崇高使命的印记,难道不是吗?她那样忧悒又那样宁静,那样温柔又那样矜持,人到她身边,会感到一种冷若冰霜的魅力,犹如置身于教堂之中,透着大理石寒意的花香,令人不禁寒颤。
就连别人也逃不过这种诱惑。药剂师就常说:
“这是个才智超群的女性,就是管一个县,也绰绰有余!”
太太们称赞她节俭,求医的人称赞她客气,穷苦人则称赞她慈善。
然而,她的内心,却充满欲念、愤懑和怨恨。她那褶子平直的长裙,包藏着一颗骚动不安的心;她那羞答答的嘴,不便说出内心的苦恼。她爱上了莱昂,却寻求独处,以便天马行空,在意象中自得其乐。但一见到他本人,那种沉思默想的快感就全给搅了。只要听见莱昂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咚咚直跳;及至见了面,激动的心却沉了下去,她自己也莫名其妙,最后又是一片惆怅。
莱昂每次离开她家,总是心灰意冷,却不知他一出门,她就跟着站起身,为的是目送着街上的他。她牵挂他的行踪,窥察他的脸色,甚至有鼻子有眼地编出某件事,借故到他卧室看看。在她看来,药剂师的夫人真是艳福不浅,能跟莱昂睡在同一个屋顶下。她的思绪时时刻刻飞向那座屋子,一如金狮客栈的鸽子,一飞就飞到屋子的檐槽里,打湿它们粉红的脚爪,雪白的翅膀。可是,爱玛愈是意识到自己爱他,就愈是把这份爱压在心底,一心不让它流露,还要使它减弱。她真希望莱昂猜破,并且设想出种种偶然机会,以及变故,说不定有助于莱昂猜破。她之所以放不开,也许是由于怠惰或畏惧,还有不好意思。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当初拒人千里之外,如今时机不再,一切都完了。她认为那是一种牺牲;她暗自说:“我是贤妻良母”,并且摆出认命的样子,照照镜子,这才有一种骄傲、喜悦之感,稍稍得到一点安慰。
于是,肉体的饥渴、金钱的觊觎,还有情感的忧伤,纠缠在一起,成了一种痛苦。——她的思想非但不从中摆脱,反而愈陷愈深,甚至处处寻找机会,增添自己的痛苦。一道菜没上好,一扇门没关严,她都会发火;她哀叹自己没有丝绒衣裳,没有幸福,哀叹自己幻想太高,居室太小。
更让她恼火的是,夏尔对她的痛苦似乎麻木不仁。夏尔深信,他使她幸福,而她则觉得,这简直是一种弱智的侮辱;他不仅忘恩负义,居然还心安理得。她如此贤良,究竟是为的谁?
难道他夏尔,不正是一切幸福的障碍,一切苦难的根源吗?这条结构复杂的皮带把她团团围住,箍得死死的,他不正是皮带上的尖扣钉吗?
因此,爱玛把烦闷无聊而生出的种种怨恨,一股脑儿全都算到夏尔一人头上;她未尝不想减少怨恨,到头来反而愈积愈多;因为,在种种失意之外,还要徒劳地多此一举,越发扩大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对自己的温顺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淡无奇使她幻想奢华,夫妻之间的温情使她企望出墙。她巴不得夏尔动手揍她,那样她才好理直气壮地憎恨他、报复他。她脑子里闪过这些残酷的假设,有时她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可是,她不得不继续强装笑脸,自说自话她真幸福,还要做出幸福的样子,让人相信她真幸福。
其实,她厌恶这种道貌岸然;也起过与莱昂一道私奔的念头,逃到天涯海角,试试新的活法。可是,每想到这里,她的灵魂里,就现出一个黑的莫名深渊。
“况且,他已经不爱我了,”她寻思道:“怎么办?指望谁来搭救我,安慰我,减轻我的痛苦?”
她心力交瘁,胸闷气短,痴痴呆呆,低声啜泣,眼泪直流。
“怎么不告诉先生呢?”女佣人碰到她发作时进来,就这样问她。
“是神经性的,”爱玛答道:“别告诉他,他会着急的。”
“哦!对了,”费莉西泰接着说道,“您就像小盖兰一样。她是波莱镇渔民盖兰老爹的女儿,我来您家之前在迪耶普认识的。她是那样忧愁,那样忧愁,往自家门口一站,别人还以为,她家门口挂着块裹尸布呢!她的病,看上去,就像是脑子里长了雾翳样的东西,医生治不了,本堂神甫也没办法。病得厉害的时候,她会一人跑到海边去。海关的人巡逻时,常见她趴在卵石滩上哭泣。据说,后来嫁了人,病就好了。”
“可是我,”爱玛说道,“是嫁人以后,才得这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