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打发掉奶妈,又挽住莱昂的胳膊,快步走了一阵,才慢了下来,东张西望的目光,落到小伙子的肩上。莱昂身上的外套带黑绒翻领,梳得平整服帖的栗色头发,垂在领子上。爱玛还注意到他的指甲,在永镇就没见过留那么长的。保养指甲,是书记员的一件大事,他的文具盒里有把小刀,就是专修指甲用的。
他们俩沿着河岸返回永镇。时值暑季,河岸宽了,连花园的墙基也露了出来。各家花园都有几级台阶,通到河边。河水无声无息地匆匆流着,看上去十分清凉。细长的水草,在水流的推力下,俯伏在一起,宛如被扔掉的绿色头发,散开在清澈的水里。不时可见一只细脚虫,在灯心草尖端,在睡莲叶面,或爬动或栖息。阳光照射下,水面上现出一个个蓝色的小气泡,小气泡随波逐流,破了又现,现了又破。修剪过枝条的老柳树,在水中映出灰蒙蒙的倒影。放眼望去,周围一带都是草场,显得空荡荡的。正是农家吃饭的时候,少妇和她的同伴往前走着,只听见他们在小径上走路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彼此交谈的说话声和爱玛身上的长裙声。
花园墙头嵌有碎玻璃,围墙像温室的玻璃棚一样热烘烘的。砖缝里长出些桂竹香,包法利夫人打着阳伞经过时,伞边一碰,枯萎的花朵就化作黄色粉末撒落下来;要不然就是,金银花和铁线莲探出墙外,枝条倒垂下来,缠住伞边,在绸伞面上拖一下。
两个人正在谈一个西班牙舞蹈团,不久要在鲁昂剧院演出。
“您去不去?”爱玛问道。
“能去就去。”莱昂答道。
他们彼此就没别的话可谈吗?然而,两个人的眼睛分明在说着更要紧的话;当他们搜索枯肠,说出些无关痛痒的话时,双方都感觉,有一种相同的枯燥乏味向他们袭来;仿佛心灵另有一种絮语,深沉而缠绵,盖过了口中说出的絮语。他们想不到会有这种新鲜的美妙体验,惊诧之余,谁也不想说出自己的感受,也不想弄懂它的由来。未来的幸福,就像热带的沙岸,把充满乡情的滋润情怀,以及馥郁的和风,向遥远的地方吹去,让人如醉如痴,不去操心那些看都看不见的,远在天边的事情了。
有一处,地面被牲口踩得陷了下去,积了一摊烂泥,里面稀稀落落地有几块大青石,必须从上面踩过去。爱玛不时停一会儿,看在什么地方落脚;石头一动,她就摇晃,手臂扬在半空里,身子前倾,眼神犹豫不定。她笑了起来,生怕跌进水洼里。
自家花园到了,包法利夫人推开小栅栏门,跑着登上台阶,就进去了。
莱昂回到事务所。上司不在,他望一眼案卷,削了一枝羽毛笔,最后拿起帽子走了。
他来到阿尔格伊岭上的牧场,躺在森林进口处的枞树下,隔着手指缝,遥望天空。
“多么无聊!”他自言自语说道,“多么无聊!”
他怨天尤人,住在这么个小镇上,交奥梅这样的朋友,又碰上吉约曼先生那样的上司。吉约曼先生戴一副金丝眼镜,蓄一圈红络腮胡,打一条白色领带,心思全扑在业务上,对微妙的情感问题一窍不通,只会摆出一副丁是丁,卯是卯的英国派头,最初时还真的唬住了书记员。至于药剂师的老婆,那倒是诺曼底最贤慧的妻子,温顺得像绵羊,挚爱自己的儿女、父母和亲戚,别人有难就落泪,家里的事概不过问,还讨厌穿胸衣;——可是她行动那样慢吞吞的,听她讲话那样乏味,长得那样平常,谈吐那样狭隘。虽然她三十岁,莱昂二十岁,睡觉门对门,而且每天都要跟她说话,可是书记员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在男人眼里会是个女人,她除了身上穿的裙子,还有什么是女性的。
此外,还有些什么人呢?比内,几个生意人,两三个开小酒馆的,本堂神甫,还有镇长蒂瓦施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这些人有钱,粗鲁,愚钝,自己种地,在家大吃大喝,还虔诚信教,这帮人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在这些嘴脸构成的背景上,爱玛的形象犹如鹤立鸡群,然而也离得更远了,因为他感到,她与他之间,似乎隔着好些莫名的鸿沟。
起初,莱昂曾与药剂师一道,好几次去过爱玛家。夏尔接待他时,好像并不特别觉得奇怪。
而莱昂呢,一方面惟恐自己冒昧,另一方面又想跟爱玛亲近,却又觉得跟她亲近几乎不可能,所以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