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黑黑的巷子里跑着,她并不知道她自己是在发烧。她想起来到夜里就越热了,真是湖北的讨厌的天气。她的背脊完全浸在潮湿里面。
“还得把这块钱给他,我留着这个有什么用呢!下月的工钱又是五元。可是上前线去的,钱是有数的”她隔着衣裳捏着口袋里一元钱的票子。
等李妈回来,金立之的影子都早消失在小巷子里了,她站在小巷子里喊着:
“金立之金立之”
远近都没有回声,她的声音还不如落在山涧里边还能得到一个空虚的反响。
和几年前的事情一样,那就是九江的家乡,她送一个年青的当红军的走了,他说他当完了红军回来娶她,他说那时一切就都好了。临走时还送给她一匹印花布,过去她在家里一看到那印花布她就要啼哭。现在她又送这个特务连的兵士走了,他说抗战胜利了回来娶她,他说那时一切就都好了。
还得告诉他:“把我工钱都留着将来安排我们的家。我们的家。”
但是金立之已经走了,想是连长已经来了,他归连了。
等她拿着纸烟,想起这最末的一句话的时候,她的背脊被凉风拍着,好像浸在凉水里一样,因为她站定了,她停止了,热度离开了她,跳跃和翻腾的情绪离开了她。徘徊、鼓荡着的要破裂的那一刻的人生,只是一刻把其余的人生都带走了。人在静止的时候常常冷的。所以她不期的打了个机伶的冷战。
李妈回头看一看那黑黑的院子,她不想再走进去,可是在她前面的那黑黑的小巷子,招引着她的更没有方向。
她终归是转回身来,在那显着一点苍白的铺砖的小路上,她摸索着回来了。房间里的灯光和窗帘子的颜色,单调得就像飘在空中的一块布和闪在空中的一道光线。
李妈打开了女仆的房门,坐在她自己的床头上,她觉得虫子今夜都没有叫过,空的,什么都是不着边际的,电灯是无缘无故的悬着,床铺是无缘无故的放着,窗子和门也是无缘无故的设着总之,一切都没有理由存在,也没有理由消灭。李妈最末想起来的那一句话,她不愿意反复,可是她又反复了一遍:
“把我的工钱,都留着将来安排我们的家。”
李妈早早地休息了,这是第一次,在全院子的女仆休息之前她是第一次睡得这样早,两盒红锡包香烟就睡在她枕头的旁边。
湖边上战士们的歌声,虽然是已经黄昏以后,有时候隐隐的还可以听到。
夜里她梦见金立之从前线上回来了。“我回来安家来了,从今我们一切都好了。”他打胜了。
而且金立之的头发还和从前一样的黑。
他说:“我们一定得胜利的,我们为什么不胜利呢,没道理!”
李妈在梦中很温顺地笑了。
1938年10月31日。
(本篇署名萧红,载1938年11月18日重庆《文摘战时旬刊》第3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