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才二十五岁,头发是黑的,皮肤是坚实的,心脏的跳动也和她的健康成和谐。她的鞋尖常常是破的,因为她走路永远来不及举平她的脚,门坎上,煤堆上,石阶的边沿上,她随时随地的畅快地踢着。而现在反映在镜子里的李妈不是那个原来的李妈,而是另外的李妈了,黑了,沉重了,哑?了。
把吃饭的家具摆齐之后,她就从桌子边退了去,她说:“不大舒服,头痛。”
她面向着栏栅外的平静的湖水站着。已经爬上了架的倭瓜在黄色的花上,有蜜蜂在带着粉的花瓣上来来去去。而湖上打成片的肥大的莲花叶子,每一张的中心顶着一个圆圆的水珠,这些水珠和水银的珠子似的向着太阳,淡绿色的莲花苞和挂着红嘴的莲花苞,从肥大的叶子的旁边站了出来。
湖边上有人为着一点点家常的菜蔬除着草,房东的老仆人指着那边竹墙上冒着气一张排着一张的东西向李妈说:
“看吧!这些当兵的都是些可怜人,受了伤,自己不能动手,都是弟兄们在湖里给洗这东西,这大的毯子,不会洗净的。不信,过到那边去看看,又腥又有别的味”
西边竹墙上晒着军用毯,还有些草绿色的,近乎黄色的军衣。李妈知道那是伤兵医院,从这几天起,她非常厌恶那医院,从医院走出来的用棍子当做腿的伤兵们,现在她一看了就有些害怕。所以那老头指给她看的东西,她只假装着笑笑。隔着湖,在那边湖边上洗衣服的也是兵士,并且在石头上打着洗着的衣裳发出沉重的水声来。“金立之裹腿上的带子,我不是没给他钉起吗?真是发昏了,他一会不是来取吗?”
等她取了针线又来到湖边,隔湖的马路上,正过着军队,唱着歌的,混着灰尘的行列,金立之不就在那行列里边吗?李妈神经质的,自己也觉得这想头非常可笑。
各种流行的军歌,李妈都会唱,尤其是那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她每唱到这一句,她就学着军人的步伐走了几步。她非常喜欢这个歌,因为金立之喜欢。
可是今天她厌恶他们,她把头低下去,用眼角去看他们,而那歌声,就像黄昏时成团在空中飞着的小虫子似的,使她不能躲避。
“李妈李妈。”姓王的卫兵喊着她,她假装没有听到。
“李妈!金立之来了。”
李妈相信这是骗她的话,她走到院心的草地上去,呆呆的站在那里。王卫兵和太太都看着她:
“李妈,没有吃饭吗?”
她手里卷着一半裹腿,她的嘴唇发黑,她的眼睛和钉子一样的坚实,不知道盯着她面前的什么。而另外的一半裹腿,比草的颜色稍微黄一点,长长的拖在草地上,拖在李妈的脚下。
金立之晚上八点多钟来的。红的领章上又多了一点金花,原来是两个,现在是三个。在太太的房里,为着他出发到前方去,太太赏给他一杯柠檬茶。
“我不吃这茶,我只到这里我只回来看一下。连长和我一同到街上买连里用的东西。我不吃这茶连长在八点一刻来看老爷的。”他灵敏的看一下袖口的表,“现在八点,连长一来我就得跟连长一同归连”
接着他就谈些个他出发到前方,到什么地方,做什么职务,特务连的连长是怎样一个好人,又是待兵多么真诚太太和他热诚地谈着。李妈在旁边又拿太太的纸烟给金立之,她说:
“现在你来是客人了,抽一支吧!”
她又跑去把裹腿拿来,摆在桌子上,又拿在手里又打开,又卷起来在地板上,她几乎不能停稳,就像有风的水池里走着的一张叶子。
他为什么还不来到厨房里呢?李妈故意先退出来,站在门坎旁边咳嗽了两声,而后又大声和那个王卫兵讲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她看金立之仍不出来,她又走进房去,她说:
“三个金花了,等从前方回来,大概要五个金花了。金立之今天也换了新衣裳,这衣裳也是新发的吗?”
金立之说:“新发的。”
李妈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回答。李妈又说:
“现在八点五分了,太太的表准吗?”
太太只向着表看了一下,点一点头,金立之仍旧没有注意。
“这次,我们打仗全是为了国家,连长说,宁作战死鬼,勿作亡国奴,我们为了妻子、家庭、儿女,我们必须抗战到底。”
金立之站得笔直在和太太讲话。
趁着这功夫,她从太太房子里溜了出来,下了台阶,转了一个弯,她就出了小门,她去买两包烟送给他。听说,战壕里烟最宝贵。她在小巷子里一边跑着,一边想着她所要说的话:“你若回来的时候,可以先找到老爷的官厅,就一定能找到我。太太走到哪里,说一定带着我走。再告诉他,回来的时候,你可不能就忘了我,要做个有心的人,可不能够高升了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