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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桥

黄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过桥:

“黄良!黄良把孩子叫回去黄良!别再叫他跑过桥来”

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晌午,桥头上黄良的名字开始送进人家去。两年前人们听惯了的“黄良子”这歌好像又复活了。

“黄良,黄良,把这小死鬼绑起来吧!他又跑过桥来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桥头上闹着黄良的全家。

黄良子喊着,小良子跑着叫着:

“爹爹呀爹爹呀呵呵”

到晚间,终于小良子的嘴也流着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给他打破的伤痕上又流着血了。这次却是妈妈给打破的。

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被妈妈打破的伤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黄良子带着东西,从桥西走回来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样,静下去了,哑了,几乎门扇整日都没有开动,屋顶上也好像不曾冒烟。

这寂寞也波及到桥头,桥头附近的人家,在这个六月里失去了他们的音乐。

“黄良,黄良,小良子”这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桥下面的水,静静的流着。

桥上和桥下再没有黄良子的影子和声音了。

黄良子重新被主人唤回去上工的时候,那是秋末,也许是初冬,总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经开始结集着闪光的冰花。但水沟还没有结冰,桥上的栏杆还是照样的红。她停在桥头,横在面前的水沟,伸到南面去的也没有延展,伸到北面去的也不见得缩短。

桥西,人家的房顶,照旧发着灰色。门楼、院墙,墙头的萎黄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样的在风里摇动。

只有桥,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种软弱和怕惧贯穿着她。

——还是没有这桥吧!若没有这桥,小良子不就跑不到桥西来了吗?算是没有挡他腿的啦!这桥,不都是这桥吗?

她怀念起旧桥来,同时,她用怨恨过旧桥的情感再建设起旧桥来。

小良子一次也没有踏过桥西去,爹爹在桥头上张开两只胳臂。笑着,哭着,小良子在桥边一直被阻挡下来,他流着过量的鼻涕的时候,爹爹把他抱了起来,用手掌给暖一暖他冻得很凉的耳朵的轮边。于是桥东的空场上有个很长的人影在踱着。

也许是黄昏了,也许是孩子终于睡在他的肩上,这时候,这曲背的、长的影子不见了。桥东空场上完全空旷下来。

可是空场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灯火,土丘里面有时候也起着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饭的碗举到嘴边去,同时,桥头上的夜色流来了!深色的天,好像广大的帘子从桥头挂到小良子的门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样向桥头奔跑。

“找妈去吃馒头她有馒头妈有呵妈有糖”一面奔跑着,一面叫着头顶上留着的一堆毛发,逆着风,吹得竖起来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后面。

桥头上喊着“妈”和哭声这哭声借着风声,借着桥下水的共鸣,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

等这桥头又安息下来的时候,那是从一年中落着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从此丢失了。

冬天,桥西和桥东都飘着雪,红色的栏杆被雪花遮断了。

桥上面走着行人和车马,到桥东去的,到桥西去的。

那天,黄良子听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沟去,她赶忙奔到了水沟边去。看到那被捞在沟沿上的孩子连呼吸也没有的时候,她站起来,她从那些围观的人们的头上面望到桥的方向去。

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两道桥栏。

于是肺叶在她胸的内面颤动和放大。这次,她真的哭了。

(署名悄吟,《文学丛刊》第三集第十二册,1936年1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