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力到报馆送稿子回来,一看着门扇,他脸就带上了惊疑的色彩,心不平静地在跳:
“腊月天还这样放空气吗?”
他进屋摸索着火柴和蜡烛。他的手惊疑地在颤动。他心假装平静无事地跳。他嘴努力平静着在喊:
“你快出来,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门后了!”
“快出来!还等我去门后拉你吗?”
脸上笑着,心里跳着,蜡油滴落了浇了满手。他找过外屋门后没有,又到里屋门后:
“小东西,你快给我爬出来!”
他手按住门后衣挂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脸上为了不可遏止的惊疑而愤怒,而变白。
他又带着希望寻过了床底,小厨房,最后他坐在床沿,无意识地掀着手上的蜡油;心里是这样地想:
“怎么她会带着病去画广告呢?”
蜡油一片一片地落到膝盖上,在他心上翻腾起无数悲哀的波。
他拿起帽子,一种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里。
门在开着,墙上摇颤着空虚寂寞的憧影,蜡烛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烧。
三
帽子在手里拿着,耳朵冻得和红辣椒一般,跑到电影院了。
太太和小姐们穿着镶边的袍子从他的眼前走过,像一块肮脏的肉,或是一个里面裹着什么龌龊东西的花包袱,无手无足的在一串串地滚。
但,这是往日的情形,现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齿作响,他想把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给踢裂。
电影院里,拍手声和笑声,从门限射出来。蓓力手里摆着帽子,努力抑止脸上急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声音说:
“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事?”
“今天来画广告的那个女人,我找她。广告室在什么地方?”
“画广告的人都走了,门关锁了!”
“不能够,你去看看!”
“不信把钥匙给你去看。”
站在门旁那个人到里面,真的把钥匙拿给蓓力看了。钥匙是真的,蓓力到现在,把方才愤怒的方向转变了。方才的愤怒是因芹带着病画广告,怕累得病重;现在他的愤怒是转向什么方向去了呢?不用说,他心内冲着爱和忌妒两种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门来,帽子还是在手里拿着,有不可释的无端的线索向他抛着:
“为什么呢?她不在家,也不在这里?”
满天都是星,各个在闪耀,但没有一个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冻得硬了,他不感觉,又转向影院去,坐在大长椅上。电影院里扰嚷着噪杂的繁声,来来去去高跟鞋子的脚,板直的男人裤腿、手杖,女人牵着的长毛狗。这一切,蓓力今天没有骂他们,只是专心的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里面看电影去了?工作完了在这里看电影是很方便的。”
里门开放了,走出来麻雀似的人群,吱吱的闹着骚音。蓓力站起来,眼睛花了一阵在寻找芹。
芹在后院广告室里,遥远缥渺地听着这骚音了。蓓力却在前房里寻芹。
门是开着,屋子里的蜡燃烧得不能再燃烧了,尽了。蓓力从影院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是忘掉把蜡吹灭就走出去。
屋子给风吹得冰冷,就和一个冰窖似的。门虽是关好,门限那儿被风带进来的雪霜凛凛的仍在闪光。仅有的一支蜡烛烧尽了,蓓力只得在黑暗里摸索着想:
“一看着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
冷气充满他的全身,充满全室,他耳朵冻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床间。屋子里黑黝黝的,月光从窗子透进来,但,只是一小条,没有多大帮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掳着头发在想。
门口间被风带进来的雪的沙群,凛凛的闪着泪水般的光芒:
“看到职业,什么全忘了!开着门就跑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她不在影院呢?到什么地方去了?除开职业之外,还有别的力量躲在背后吗?”
他想到这里,猛然咒骂起自己来了:
“芹是带着病给人家画广告去,不都是为了我们没有饭吃吗?
现在我倒是被别的力量扰乱了!男人为什么要生着这样出乎意外的怀疑心呢?”
四
蓓力的心软了,经过这场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爱,芹的伟大处。他又想到影院去寻芹,接她回来,伴随着她,倚着肩头,吻过她,从影院把她接回来。
这不过是一刻的想象,事实上他没那么做。
他又接着烦恼下去,他不知道是爱芹还是恨芹。他手在捶着床,脚也在捶床。乱捶乱打,他心要给烦恼涨碎了,烦恼把一切压倒。
落在门口间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样在闪着凛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