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下了所有这些剧本、所有这些文学作品,为了表明谁都没法无视的事实,为了确认自己一直知道的现象:宇宙的怪诞,惟有残暴才能刺穿的日常生活的庸俗等等。我可以说,我很小时就已然成人了。并不是在所有方面。
倘若我自己的文学创作,即对那被称之为自我和真实的一切的考察都没能使我朝认知、顿悟或明朗迈出起码的一步,那么我如此呕心沥血究竟图什么呢?
现在我所知道的一切实际上早在六岁或七岁时就已然知道了:那是理智的年龄。
(2)
我读过的文学和哲学书籍——读得更多的是文学书籍,因为我更具备形象思维而非抽象思维,一种不适于科学的智力——那些书籍,那些别人的言语,那些艺术杰作和艺术珍品,那些政治煽动从来都只能坚定和强化我几乎始终知道的一切:死神就在眼前,窥伺着我的母亲,我的家庭以及我,除此之外你一无所知。(此刻我忽然注意到自己从未想到过父亲也会死去。我总是惊恐地想到母亲未来的死亡,那是一种恐惧,一种永远的缠扰,但有关父亲死亡的念头甚至都未曾在我脑海中闪过。是因为我很少见到他吗?还是因为我不爱他?不,我爱他,即便他长久的离别在我、在我们所有人的心头造成一片真空、一种巨大的忧伤、一个伤口时,我也从未想过。我之所以没有想过他的死亡,也许是因为我觉得他强壮无比,已到了永生不死的地步。)
存在着黄金年龄:天真的年龄,无知的年龄;一旦你知道你将死亡,童年也就结束了。正像我说的那样,我的童年很早就结束了。因此七岁时我就步入了成年。此外,我也认为大多数人忘记了他们所明白的一切,重新获得了另一类的童年,这类童年对于一些人甚至可以持续整个一生;但只对于相当少的人。这并非一种真正的童年,这是一种忘却。愿望和忧虑无处不在,阻碍着你通向基本的真理。
我从未沉入忘却,因而我也从未重获童年。除却童年和遗忘,惟有天赋可以为你减轻生存的痛苦,或者可以为你带来圆满,为你在大地和心灵上带来天堂。童年以其特有的躁动,忘记了天赋。除此之外,不存在其他状态。怎能没有天赋而生活呢?然而瞧,我们依然活着。
我作这些表白,因为我知道它们并不属于我们,它们已到了所有或几乎所有人的嘴边,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就要被表达出来了,而文人只是大声说出别人自我诉说和低声诉说着的话语的人。即便我认为我所表白的并非具有普遍意义的忏悔,而只是一种特殊情形的陈述,我依然愿怀着治愈自己、抚慰自己的希望而为之。这样的希望我没有,这样的希望我们缺乏;我们在相同的困境中互赠圣餐。那么,这是为何?有何益处?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不意识到,强烈地意识到一个现实,生存之不幸的现实,不可能不意识到某种人类境况难以接受的事实:一种徒劳无益的意识,这种意识不可能不存在并清晰地显现出来,瞧,这就是文学。
从15岁起,对,我想是从15岁起,亦即从童年所留下的一切离我而去的那一刻起,亦即从不再存在现在,只存在匆匆奔向未来,即奔向深渊的过去的那一刻起,从现在已经死去,时间取而代之的那一刻起,从我彻底意识到时间的那一刻起,我感到衰老了,我渴望生活。我追逐着生活,仿佛要抓获住时间,我渴望生活。我如此拼命地追逐着生活,以至于生活总是不断从我手中逃脱,我追逐,既没有迟缓,也没有超前,然而却从未抓住过它:仿佛我一直在与它并行奔跑。
什么是生活?也许有人会问我。对我来说,它不是时间;也不是不断逃跑、不断从我们指间溜走、一旦我们想要抓它、便幽灵般消散的生存。对于我来说,生活是,必须是现在、当前、充实。我如此拼命地追逐着生活,以至于失去了它。
我正处于一年中会苍老十岁、一个小时仅值几分钟、一刻钟都无法记录的年龄。尽管如此,我依然拼命地追逐着生活,企盼在最后的一瞬间抓住它,就像你冲向一列已经启动的火车车厢的踏级。
我想起村镇小学课间休息的一刻钟。一刻钟!长久,充实;我们有时间想出一个游戏的主意,有时间自始至终地做完这个游戏,然后还有时间再开始另一个……
诚然在15岁之前我已感到一切都在流逝。星期四和星期天在流逝。它们在流逝,也就是说我知道它们在流逝。发现时间自然就意味着感到一切都在流逝。意味着你会认为明天即将来临,不,甚至确信明天即将来临。就意味着你会等待并有所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