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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碎的日记

(1)

欧·尤内斯库[法]

我究竟什么时候第一次注意到时间在“流逝”的呢?我的时间感并非从一开始就同死亡的概念相连。当然在四五岁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将日趋苍老并最终死亡。七八岁时,我对自己说妈妈有朝一日会死的,这一想法令我惊恐万分。我明白她将在我之前死去。然而,在我看来那只是现在的一种永久性中止,因为一切都是现在。一天、一个钟点在我看来都极为漫长,无边无际。我看不到它的终结。人们对我谈及来年时,我的感觉(或印象)是来年永不会到来。而在安德奈小教堂附近居住的那些日子里,我身处时间之外,即某种天堂之中。到了11或12岁时,并非在此之前,我才开始获得终结感。我们有时同外祖父、外祖母、萨比娜阿姨,还有母亲一起上苏弗伦大街上的小影剧院去。对我来说这可是某种异乎寻常的事。我急躁不安地等待着这样的欢乐时刻。外祖母是残疾人,我们用一辆轮椅车将她从阿弗勒街一直推到苏弗伦大街。当我们一起出发时,我忽然想到欢乐将无法持久,节目终会结束,最后我们还得回到家里,于是,我的欢乐之情便一下子黯然失色了。节目会持续很长时间,非常长的时间,两个甚至三个小时,但这样长的时间毕竟有尽头。正是等待使我感觉到了时间:倘若无所期待——期待欢乐,期待假日,期待圣诞节和星期四,期待星期天到巴黎郊外妈妈的一些朋友处游玩,我便无法感到幸福。然而当我八至十岁住在磨坊街时,一切都是欢乐,一切都是存在。季节似乎在空间舒展。世界是道布景,呈现于我们眼前的有时明时暗的缤纷色彩,有时隐时现的各式花卉,而我们却身处时间之外,一动不动,观望着时间的流逝。也许,正因此故,某人的死亡在我看来显得神秘、残酷,不合逻辑:现时的一个真空。接着,蓦地发生了某种颠倒,仿佛一股离心力将我连同那些去了又来,来了又去的事物一道置放于我自己的稳定之外了。更糟的是,我猛然感到那些事物始终停留在原地,一动未动,倒是我在一步步远离它们。待到十五六岁时,完了,一切均告结束,我处于时间、处于流逝、处于终结之中。现在消失了,从那时起,对于我来说只存在过去和明天,一个已被感觉的如同过去的明天。

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努力想抓住某些稳定的事物,每天都拼命地试图重新找回一个现在,然后再加以护理、加以扩展。我开始旅行,为了寻觅一个时间无奈其何的完整无缺的世界。结果,两天的旅行,对另一城市的了解,减慢了事件奔跑的速度。在另一国度所度过的两天相当于在平常地方所度过的因衰弱而缩短、为习惯所损耗的30天。习惯磨砺着时间,擦亮了时间,并像在打蜡地板上似的滑行在时间的表面。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永远崭新的世界,一个永远永远年轻的世界,这就意味着天堂。速度不仅犹如地狱一般,它就是地狱,是自由坠落的加速。现在已逝,时间已逝,不再有现在,也不再有时间,几何级数的坠落将我们抛入了虚无之中。

从我出生之日起一些时间流逝了。

很多同时又是很少的时间流逝了。我至今尚未能够理解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只剩下很少的时间来理解我尚未理解的一切了,而且我也丝毫不认为我最终会获得成功。我甚至尚未能够接受生存、接受我自己。除却包围着我的生物和事物外,我一无所见。这些生物或事物在我看来就像一些谜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很难同许多人沟通,或者根本无法沟通,或者很少能够沟通,因为我同自己都难以沟通。为了充实生活、充实真空、充实思恋,我寻找并获得的那些赏心乐事有时(可惜极少)成功地遮掩了生存的丑恶。它们曾经给予我欢乐,然而此时我已无能为力了。痛苦、磨难、失败在我看来总是比成功和欢乐更为真实可信。我一直努力生活,但一生都在生活的侧旁活着。我想大多数人均有同感。我始终不知如何忘却自我。为了忘却自我,我不仅必须忘却自己的死亡,而且必须忘却我所爱的人们的死亡,必须忘却世界的终结。终结的概念令我惊恐万分,使我神经错乱。惟有酩酊大醉时我才感到真正的幸福。遗憾的是酒精扼杀记忆,而我的欢乐中除去一些模糊的回忆已毫无保留了。生命是个恶时辰。可这并不妨碍我爱生命胜于死亡,爱生存胜于非生存,因为一旦失去生存,我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存在。生存是我所知的惟一的存在方式,我将继续牢牢地抓住它,因为,遗憾的是,除却生存,我还想象不出任何其它存在方式。

一种巨大的疲惫压迫着我。从所有涉及精神本源的征象来看似乎没有任何原因,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个中缘由:确信或近乎确信一切均属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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