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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序与画无关

黄永玉

我深信美学上的价值也正是道德上的价值。——赫伯特·里德

人到七十岁以上,可算是真老了。

我喜欢回顾。写东西,画东西,要不回顾生活便是回顾知识、经验,那是很有意思的事;不过,我不喜搞“回顾展”。一个人还在写,还在画,不病不残,明天之后还有明天,事做不完,哪有空去做回顾?

“回眸一笑百媚生”这种意境,我从不敢想过。我有自知之明。我们这把年纪,“回眸”已是不易,“一笑”可能吓人,“百媚生”更是丑恶加荒唐的样子。所以“回顾展”我总是觉得难为情。

至于回忆录,那是好的。

就算是吹牛皮的回忆录,也能从中找到曲扭及如何曲扭的动机的历史线索,再看看其本人打扮、躲闪的正反技巧,真是给人以无穷的乐趣。这类回忆录,跟酒一样,经过年代的陶冶,简直越陈越香。历史发展机括复杂之极,又有自己庄严轨迹,吹牛说谎的作品,逃离不了历史节拍,再周全的技巧最后也弄得七零八落、色彩斑斓,耐人寻味。

丹钦柯的回忆录中那帮有意思的人,斯丹尼斯拉夫斯基、小剧场、契诃夫、高尔基甚至包括满脸胡子的托尔斯泰;老前辈、后起之秀、婴儿诞生、棺材老板的交往;打官腔、调情、幽会、吵架、辩论;咖啡、茶饮、猫;俄罗斯、意大利、法国、太平洋、大西洋、地中海;欢乐、哀愁、孤独;下雨、落雪、风暴以及晴天,无一不包。喧闹热烈活跃的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坛、剧坛、画坛全集中在这个集子里,厚达一寸半的中文译本琳琅满目,鸡毛蒜皮,七零八碎,反映时代的本质;群星璀璨,相互辉光,通彻的文化厚度。读者生不同时,却仿佛自己是个热烈的参与者。

一个十九世纪在巴黎经营艺术品买卖的詹伯尔出了一本日记,几乎囊括了第一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美的文化艺术活动。这是位既有学问又高品位的雅人。他坚强地死在二战的集中营里,并鼓励自己的儿女参加了反法西斯的战斗。

所有的印象派、立体派、巴黎画派、野兽派画家、雕塑家直到罗兰珊·毕卡索、罗丹,他都有私交和买卖来往,好了,这日记记载的,不可避免地成为文化历史的瑰宝。它比干巴巴的美术史生动,活灵活现。

重要的他写了人和生活。那批人死了,却鲜活在后人的心中。

比如齐白石,比如张大千……你可以从材料上了解到他们画了多少画,洋溢着满纸的赞美和尊敬,其实,在前辈、同辈或晚辈的闲谈中,这一些离开人世的老人家活泼极了,生动极了,尽人情极了,听到这些传说无异是教育和享受;他们不会因为时间一长而显得净化,而除神圣庄严之外一无可取。让真正的年轻同行恍然大悟,说一声:“哦,他们也是人!”多好!

眼前,一些人离老和死还差好一段路,便急急风把自己圣化起来,丢弃珍贵的人间平凡欢乐温暖。殊不知制造这种意境很费力气,也无聊。

傅山,傅青主对这方面是个通人。他经过一番为理想折腾之后静悄悄地回到山西老家乡下过日子,做他的妇科大夫专业,写诗,画画。穷得真开心:

老人家是甚,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什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使的。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碗大锅粥也好。

——《霜红龛丛》卷二十三书札一

纪元前二三千年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也深得这种妙趣,在他的《快乐论》中说过:“欢乐的贫困是美事。”

这意思当然不是说,只有穷才快乐,一般地说,富裕的人浮泛在欢乐的表面,而烦恼较多。

像所有的人一样,一个画画的,过得越平凡总是越长进的。他能认识很多人,又能去许多地方,有机会捡更多知识,锻炼了自己的性情……

说来说去,不过是希望有这么一种热心人,在写到某某某的时候,写写他这个“人”;写写他成为“人物”的时候那点生活,那点琐碎,那点成绩时的必然根由。

写师承、作品账单、成就、作品分析和价值,当然对研究有用;写经历、结交、脾气、爱好、工作、琐琐碎碎,形成一部部大书,那就不仅是有用而且是有趣和全面地有益了。写出了一个立体之极的文化时代。

比如说已不在人世的伟大画家常书鸿先生。“四人帮”垮台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眼睛不好,头脑也混混沌沌。说起话来也总是那几句,重复又重复。在全国政协会上我和他一组,他一咳嗽清喉咙,我们就觉得这一上午的会就完了!我们充分估计到他会把去年和前年讲过的话再重复一遍。他幼小的时候,上专科的时候,在巴黎的时候,在敦煌的时候,像书上印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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