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就摆在店前的人行道上,他吃了一份蛋黄牛奶醋味羊排,一盘生菜和一盘芦笋,勒拉先生终于吃了一顿好久没有吃上的丰盛晚餐。吃布里奶酪的时候他还要了半瓶上等波尔多葡萄酒,接着他又喝了一杯咖啡,这可是他难得有的时候,喝完咖啡他又喝了一小杯上等白兰地。
他付了账,觉得精神十足,痛快淋漓,甚至有点晕晕乎乎了。他对自己说:“今天晚上太美了,我应该接着再走走,一直走到布洛涅树林入口,这么走走对我有好处。”
他接着走了起来,从前听一位女邻居常唱的一支老歌总在他耳际萦绕:
树林换上绿衣裳,
情郎对我开了腔,
我的美人快过来,
绿篱棚下好舒爽。
他没完没了地哼,哼了一遍又一遍。夜幕已在巴黎降落,暮色昏沉没有一点风,这是个又闷又热的夜晚。勒拉先生沿着布洛涅树林大道走去,两眼望着川流不息的马车,只见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过,每一辆都闪着两盏明眸一般的车灯,一瞬间照亮了搂抱在一起的情侣,女的穿浅色连衣裙,男的一身黑色礼服打扮。
数不清的情侣在和煦的星空下飘然而过,一对又一对,一双又一双。他们络绎不绝,前面的刚走过后面的接着过来,全都在车上半躺着默不作声,双双偎在一起,浑浑噩噩沉浸在梦幻和情欲的冲动之中,片刻后行将紧紧拥抱如胶如漆,而此时此刻这些情侣都已在簌簌发抖了。暖洋洋的墨墨夜色中似乎充满了热吻,有的在飞旋,有的在飘荡。空气也因为这一股股柔情蜜意而变得悠悠忽忽,更是让人觉得天热得透不过气来。这一对又一对搂抱在一起的情侣,这一双又一双陶醉于共同期待和共同心潮的恋人在他们身边撒下了阵阵狂热。一辆辆马车全都满载着甜蜜的温情,一路过去的时候纷纷飘洒出一股沁人心脾而又让人心烦意乱的气息。
勒拉先生走得终于有点累了,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看那些满载爱情的马车一辆辆从眼前晃过。然而刚坐下几乎没有多少时候,就有一个女人来到他身边,挨着他也坐了下来。
“你好,我的小人儿。”那女人说道。
他一声未吭,那女人接着说:
“让我来疼疼你吧,宝贝,你会看到我可温柔呢。”
他说:
“您认错人了,太太。”
女人挽起他的胳膊:
“算了,别装傻,你听我说……”
他站起身走开,心里很难受。
他刚走了百步,又有一个女人过来同他搭讪:
“挨着我坐一会儿好吗,英俊的小伙子?”
他说道:
“您为什么要干这个行当?”
那女的一下站到他面前,说话的声音立时不一样了,变得沙哑而凶狠:
“妈的,我才不想找乐呢!”
他和颜悦色接着说道:
“那又是出于什么原因?”
她嘟囔着说:
“总得过日子,问得倒不傻。”
她哼着歌走了。
勒拉先生怔怔站着不动,又有几个女人朝他走来,喊的喊,请的请。
他顿时觉得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正朝他头上扣下来。
他找了一张长凳重新坐下,马车还是一辆接一辆从眼前一晃而过。
“我真不应该到这儿来,”他想道,“这倒好,弄得心里又烦又不自在。”
他不禁想起这些情和爱,有的是为了几个钱,有的是两情缱绻,也想起这些吻,有的是花钱买的,有的是两心相悦,情也好,吻也好,都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爱情!他几乎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生只遇见了两三个女人,完全出于偶然,出于意外,凭他这么一点收入,他决无可能再有什么额外开销。他又想到他自己的生活,同人家过的生活真是天差地别,实在太凄凉,太郁闷,太平淡,太枯寂了。
世界上有些人的确没有什么运气。一时间仿佛一层厚厚的帷幕被撕裂,他看到了自己凄惨的一生,不但穷年累月总是这么凄惨,而且恒久不变永远这么凄惨,从前凄惨,现在凄惨,将来仍然是凄惨,最近的日子和当时一开始的日子竟如出一辙,向前瞻望一无所有,向后回顾一无所有,环顾四周仍然是一无所有,心中空荡荡一无所有,无处不是一无所有。
马车还是一辆接一辆川流不息,辆辆车的篷布都敞着,他看到车上的情侣全都悄无声息偎依一起,随着飞驰的马车在他眼前出现,一晃而过又不见踪影。他觉得世上的人恍惚从他眼前蜂拥而过,全都沉醉在喜悦、欢乐和幸福之中,只有他形单影只,眼睁睁地望着人家,惟独他孤零零举目无亲。明天他还是孑然一身,永远孑然一身,因为人家都不是孑然一身而他只配孑然一身。